朱之泓:一个黑五类女知青的插队史(五)
2009年07月09日 16:31凤凰网 】 【打印0位网友发表评论

逃回河南又逃出

虽说食不果腹在生理上是痛苦的,但贫下中农并不比我强多少,有他们陪我一起度春荒,我的心理是平衡的。可出身问题却是我独有的灾难,这是不能向人明言,不敢对人抱怨,只能咬牙忍受的痛苦。当政治上的灾难与生理上的痛苦一同在我的命运中兴风作浪时,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刚来时的雄心壮志。在迷茫与困惑中,我想也许回到老家接受再教育会好一些。老家农村毕竟还有我的二婶与我的三个舅舅,十五公里外的洛阳城里还有我的小姨妈。靠着老家众多的亲戚,日子总不至于比杨郎更槽吧?

我先向洛阳的小姨说了我的思想苦恼与生活困境,提出想回老家看一次。小姨当时是洛阳专区医院的护士,见到我的信之后,她立即回信同意我的意见,并提出由她负责路费。我又对父亲说想回老家看看,但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回老家的真正目的。那时我已经学会了"深沉",凡没有把握的个人打算,都先不对任何人透露,包括父亲。而父亲恰好想把寄养在老家的我的小弟接来,于是他便主动承担了我回去的路费。

记得我动身前两天就将我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洗了凉在院子里,那时家家没有取暖设备,洗了衣服只能靠屋外的寒冷把它冻干。等我动身前一天晚上去收衣服时,发现它还有点潮乎劲儿,我便让它们继续冻在院里,打算第二天去车站前再把它们收进我的小提包里。谁知第二天清晨我睡过头了,慌忙之中拎起小包就出了门,忘记收回凉在院里的衣服。

往甘肃平凉的长途客车发得早,汽车站又在城外的三里铺,所以天还没有大亮我就往车站赶。那时固原县的街道路况很不好,我在黑魆魆的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脚踩空又葳了脚,右脚踝骨当下疼了起来,愈是着急,愈是走不快。走出好远才想起凉在院子里的衣服,但已经绝对没有可能返回家中拿它了。

当我穿着一身补丁衣服风尘扑扑地出现在我小姨妈面前时,她眼中立刻泪光闪闪,凄楚地说:"闺女啊,你出门就穿这样的衣裳?"

我实在难为情,再三对小姨解释:"我并不是只有这身破衣服,我的"好衣服"忘在家里没带来,再说现在穿得越朴素才越光荣啊。"

小姨哪肯信我的解释,她当即边抹眼泪边拿出自己的衣服催我换上。

见到了小姨就像见到了妈妈,我俩的感情立刻溶为一体了。坐在床边说了几个小时的家常话,姨妈还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脸。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小姨说:"你还没有暖和过来啊?"

我不解地说:"我不冷啊,咱河南比宁夏暖和多了。"

小姨说:"你的脸色咋还没缓过来?"

我照了照镜子,感到自己的脸色没有什么异常,就奇怪地对小姨说:"妈妈生下我就是这样的脸色啊。"

小姨说:"谁说的?你小时候脸可白了,出名的白,大人们给你起的绰号就叫"白闺女"。看你现在的脸色紫红紫红的,不是冻的是咋了呀?"

我明白了,就对她解释说:"西北高原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脸色,小时候再白,在那里长几年就变成紫红的了,因为高原的紫外线很强烈。"

小姨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唉呀,宁夏是那么赖(即恶劣条件)的地方?你们出门恁多年,一直住在那蛮子地方,咋就不知道早点回老家来呢?"(蛮子:以中原人自居的河南人将少数民族和边疆人都称为蛮子)

听到这里,我轻轻舒出一口气想,看来我这次是回来对了,河南肯定比宁夏好,女人脸色都是白白的,说不定我也能恢复到小时候那么白呢。

两天后,我穿着小姨妈的衣服回到距离洛阳十五公里的孟津县城。二婶见了我非常高兴,当即问我:"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因为我还要认真比较一番再做决定。

二婶招待我的第一顿饭是白水煮杂面条(小麦面与红薯面掺和在一起),从第二天起,每天早上喝点红薯汤,没有饼子;中午是红薯饼子和红薯汤;晚上又是红薯汤,没有饼子。每顿饭都稀稀拉拉的,只能说是喝饱了不能说是吃饱了。而河南人见了面的问候语就是,喝汤了没有?相当于宁夏人见面问的吃饭了没?同时我二婶家不管是吃面条还是喝红薯汤,连一根咸菜都没有。几天后在我的要求下,总算是在红薯饼子中放了一点盐和辣椒面。

慢慢地,通过与二婶拉家常我了解到,老家的粮食也不够吃,尤其是麦子奇缺,每人每年只能分到二三十斤麦子,其他口粮都是红薯。难怪家家户户上顿下顿都喝红薯汤。种红薯,挖红薯,储存红薯,这是我老家农民们的年复一年的工作,只盼着红薯大丰收,以保证天天能喝上红薯汤。

我在心里将杨郎与老家做了一个全方位的比较:

杨郎虽说粮食不够吃,但却都是麦子,糜子、谷子等正儿八经的粮食;河南基本没有什么正经粮食,全靠红薯充饥。

河南的小孩们上学从没有吃早饭一说,书包里装两个生红薯,饿了拿出来在衣服上蹭一蹭就吃起来;杨郎的小孩也从没有吃早饭一说,但书包里装的却是煮熟的土豆,饿了就掏出来带皮吃下去。

河南招待客人用杂面做一碗汤面片儿,里面既没有菜也没有油;杨郎接待客人让你吃细白面做的面条儿,碗里即便没有猪肉臊子也有酸白菜。

河南种棉花,家家都织布,人们的衣着比较齐整,卫生习惯也比杨郎要好,大冷的天,也有人在井口用棒槌槌洗着被单和衣物;杨郎的农民衣衫褴褛,一件棉衣从新到烂,从来不拆洗。

比来比去,我给河南的打分明显低于杨郎,当然落户的想法也在悄悄地消退。

河南与杨郎不同,亲属回来上工也给记工分。我到家的第二天就与二婶一起去上工,干的活儿是翻粪堆,我一如在杨郎时一样非常卖力地干着。一起劳动的妇女都夸我干活不惜力,二婶见状也非常喜欢,竭力劝我别走了,帮着她给家里挣工分。她说:"你留下不走,咱家就多了一个劳力,村里的人就不敢欺负咱家了。"

原来,因我二叔在外边工作,二婶好歹也算个有钱花的干部家属,这就势必遭到村里人的嫉妒。与村里人关系处不好使二婶很孤单,所以她非常希望我能留下来成为她的左臂右膀,为她壮点人气。唉,我是回来寻求庇护的,那里能承担庇护别人的责任呢?

为了劝我不走,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二婶还口口声声说:"咱家日子还不赖吧?全国哪儿都没有咱河南好,你看,只要有红薯,就饿不死人。"

我听了感到非常悲哀,"饿不死"就是农民的最高追求和最大骄傲吗?

不顾二婶的多次劝留,我决计要走了,并且要带走我的小弟。可怜的小弟也在农村老家呆怕了,听说我要带他走,兴奋得上蹿下跳,顽皮异常。

二婶给小弟缝了一身厚棉衣,又给我买了一块咖啡色布料,外加一块白色细条纹的家织粗布。我的三个舅舅每家都给了我一块粗布衣料。我姐弟两人带着这些非常实用的礼物踏上回程的路。然而在洛阳转车时,又被小姨挽留了下来。加之固原正在防地震,父亲便写信让我姐弟俩在老家多呆一段时间。

我与小弟在洛阳住了一个月。我对小姨和姨父仔细分析了河南与宁夏的各自优劣,说了我执意要走的理由,他们也就同意了我的决定,临走小姨把她的两件七成新的衣服和一条七成新的裤子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双旧皮鞋,一顶毛线帽子和二十块钱路费。

我与小弟启程时正值四月上旬,河南气温已经转暖,但西北的气温依然很低,小弟还穿着二婶给做的粗布加厚棉衣。当我们坐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爬行在甘肃境内的山路上时,看到公路一侧有几个只穿着破棉袄而没有穿裤子的男孩,在寒风中裸着黑脏精瘦的光屁股打闹玩耍。

这本是大西北农村常有的景象,但八岁的小弟见此情景却吃惊得忘乎所以,他大声地对我喊着:"大姐快看,赤脊梁,光屁股!赤脊梁,光屁股!"惹得一车人都回头笑着看他。

我将小弟揽在怀里,告诉他,这里农民不种棉花不织布,所以孩子们没有裤子穿。小弟听了很惊讶。一年后,我带小弟到我插队的杨郎玩,他又见到了同样的"赤脊梁,光屁股",这次小弟不再表示惊讶了。

这一趟回老家没能找到出路,但让我高兴的是拿回的布料和衣服解决了我几年的穿衣问题,直到走出杨郎,我再也没花钱添置衣服。而我每年所领的布票和棉花票都被我卖掉了。那时,一尺布票可卖一毛钱。

一九八五年暑假,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初见成效。我带着女儿到长江三峡旅游,返程时绕道河南郑州和洛阳,我又去看了二婶。这次二婶给我和女儿做的是白面条,一点红薯面都没有掺,但还是一根下饭的菜都没有。我端起碗感到没有一点食欲,偏偏我的二婶还在一旁骄傲地说:"闺女唉,你那年回来咱家可受症(受贫困),现在全国随他哪儿都没有咱河南的生活好吧,你看咱们顿顿都吃的是白面。"

我裂了裂嘴,做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这时我真想说,像咱家这样顿顿白水煮面条,现在来说恐怕是全国最差的日子了,但我终于没有说。

孤陋寡闻的二婶只知道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从前作纵向比较,不懂得与其它地方横向比较,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我为她感到悲哀,但转而又想,她生活在自己假想的幸福中,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火车上邂逅的男知青

这次回老家的火车上我曾巧遇一个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男知青,故事还要从我出发的那个早上说起。

我清早从固原出发时崴伤了脚,从甘肃平凉开始就受到一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男人的殷勤照顾,我们一路同行到洛阳。

从头天中午到登上火车的这个傍晚,我已经二十九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一者是因为脚肿得厉害,不能去买吃的,二者我想反正就快到洛阳了,就干脆省下这顿饭钱吧。开车后我这位一路同行的旅伴去餐车吃饭,临走时对我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了带回来。"

我赶快撒谎说:"不,我包里有饼子。"

他笑笑没有回答就走了。

他走后,我环顾四周,发现我的身边坐着一位男青年。这位男青年大约有二十来岁,个子很高,长着一头黑黑的但却乱蓬蓬的头发。他穿的什么上衣我一点也没印象了,只记得他穿了一条黑色棉裤,或者说他棉裤外面的罩裤是黑色的。脚上是一双土黄色的翻毛皮鞋,这种鞋那些年很流行。不过他那翻毛皮鞋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上过鞋粉了,鞋面很脏。那裤子的两只膝盖上都破了,一只膝盖的破洞里还隐隐约约露出了黑黑脏脏的棉花,看样子这裤子上的破洞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将书侧向车顶上的灯光入神地看着。后来我假借系鞋带,弯腰低头却偷偷向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本书的封面,原来是《青春之歌》。我心里一动,他也爱看这本书?这本书虽然已被定为"大毒草",但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的情调。通过这本书,我对这位萍水相逢的男青年本能地有了好感。不过我没有与他搭讪,他也没有与我搭讪,我自顾自傻傻地坐着,他边看书,边从身上背着的黄挎包里掏着吃什么东西,好像是煮熟或者炒熟的玉米粒儿。

那天刚好是一九七○年的农历二月初二,传说这是龙抬头的日子,按陕西和宁夏的习俗,男人们在这天要理发,大人小孩们在这天都要吃炒豆儿。可这位小伙子虽吃着炒豆儿,但却没有理发。

那位去餐车吃饭的旅伴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一个饭盒对我说:"我给你买了一份米饭,乘热吃吧。"

我推托说不饿。可能我的眼睛不会撒谎吧,他坚持说:"你没吃饭,怎么能不饿呢,我已经买来了,不吃也浪费了。"

于是我不再推托,接过那盒米饭吃了,然后从身上掏出粮票和钱给他。

他急忙阻挡说:"你哪有多余的粮票?我每月有四十斤粮呢,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们在西安站候车室等车的时候,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已经如实告诉他我是下乡知青。但我没有问他是干什么的,我想明天早上我们就各奔东西了,管他姓甚名谁呢)。

我坚持要给饭钱,可他一再拒收,我虽感到很别扭也只好作罢。我就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说他也常年呆在大山里。

我惊奇地问:"你呆在山里干啥?你是林业技术员还是农业技术员?"

他说:"都不是。"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工作证递给我,我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大致记得是解放军的一个什么研究所,他的名字叫陈平。本来我还想好奇地看看他的年龄是多少,但不好意思多看了,怕他误会我很重视他。不过这一看倒使我感到意外,原来他是一位穿便服的解放军。

后来我们的谈话中,他还说到他们常年在野外工作,很多同志年龄都很大了,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我觉得他的话中似乎有某种暗示,不禁感到心里一跳。

他还问我:"上级不会允许你们下乡知青过早考虑个人问题吧?"

我调皮地说:"上级只允许我们与当地贫下中农结合,真正在农村扎根落户。"

他说:"号召归号召,但事物不是绝对的。"

我不愿意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就将话题转到了别处。这时那位看小说的年轻人却转过身来插进我们的谈话中,问我在哪里下乡。我觉得他之所以搭话,主要是听到我们谈话中提到了下乡知青。

我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的脸盘长长的,眉毛与他的头发一样浓密,一样漆黑。两只眼睛很尖锐,看人时似乎有一种刀锋在里面。不知为什么,我也刻意使我眼中的光芒尽可能锋利些。但不论怎样,三个人说话彼此间随意了许多,不像我与陈平两人谈话时那样断断续续,生生疏疏的。

这位男青年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腔,语言沉稳坚定。不大一会儿,我的眼光就缴械了,那男青年的眼光也柔和了,透着一种智慧,一种成熟。我们彼此介绍了自己,他自称姓雷,没说叫什么,我姑且称他为小雷吧。轮到我介绍自己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我妈妈的姓氏,我就狡猾地说我姓梁,于是他俩就叫我小梁。

凑巧的是,那男青年也是一个下乡知青,是北京下到革命圣地延安的知青,六六届高中生。这样一来,我俩感到对方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就无拘无束地谈了起来。那位陈平老兄倒插不上什么话了,也可能是人家觉得与我俩这样的小青年不便于多说话吧,他只在一边微笑着当听众。

而我与小雷交谈的中心话题只有两个:一个是小说《青春之歌》中的人物性格,一个是有关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生活。

我对小雷印象比较深的是,当我们谈到《青春之歌》时,他问我最喜欢书中的哪个人物,我说最喜欢林道静和卢嘉川。他从容淡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说:"我最喜欢林红和江华。"

不知为什么,他看我那一眼,使我觉得他看出了我的"浅",这使我很不自信。不过我还是补充说:"我喜欢林道静的纯洁和热情向上,喜欢卢嘉川的英俊和意志坚定,在监狱中拖着断腿还尽力为革命工作。"

他说他喜欢林红是因为林红有成熟的革命信念,喜欢江华是因为江华坚毅而老练,为革命能超脱个人的感情。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搞地下革命,更需要林红和江华这样沉稳、坚毅、老练的革命者。他还说林道静没有蜕尽自己的小资产阶情调,只是一个革命的向往者,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讨论来争论去,我不知不觉被他说服了,从那以后便莫名其妙地喜欢起林红和江华了。

他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另外一点是他对我说过的,北京男知青用白色的尼龙尿素袋子作简易背心穿的故事。那故事触动了我的心,使我很长时间都感到沉重,也激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共鸣。无独有偶,我也曾用白尼龙尿素袋子作了一条围巾,不过因为女孩在男孩面前特有的自尊,我没有将这事儿告诉他。

他讲尿素袋子做简易背心的故事时,权且将那本《青春之歌》作尿素袋,现场示范。他两手在书本的边沿上比划着说:"这里挖一个洞,这两边各挖一个洞,往头上一套,胳膊从两边的洞里伸出去,就是一个大背心。而尿素袋子上印着的商标,不是亮在正前胸,就是亮在正后背。夏天,我们穿上它下地干活,飘飘逸逸;逢集时穿上它去赶集,引得人们一路对我们行注目礼。"

听到这里我笑傻了。陈平也哈哈大笑,笑过后他对小雷说:"这影响不好吧?"

小雷一点都不笑,他严肃地接着说:"没什么不好的影响啊,废物利用嘛。这是很符合节约闹革命的原则的,我们回北京坐火车都穿着它。嗨,列车员见了穿尿素袋背心的,就知道是下乡知青,连票也不查,他们知道穿这种背心的人是没钱买票的。我们也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嘛。我们已经在农村各尽所能了,目前我们只需要免费车票,这需要不过分呀。"

小雷说话一点都不笑,但我被逗得大笑不止,笑过后,不知为甚么我眼睛里酸酸的,总想流泪。这时我又看了一眼他的破裤子,心想也没个女生给他缝补一下,如果此时我手边有针线,我一定愿意给他补那两个破洞,我的补破洞的技术可是一流的啊。当时我就穿着一条补丁裤子,那补丁就证明着我的缝补技术。

看到我注意他的裤子破洞,他脸上表现得毫不在乎,但却分明将两腿往里边挪了挪。

后来我们还谈起了知青插队的前途问题,我觉得他看什么问题都比我成熟,就问他:"你说知青上山下乡会向何处发展?咱们真的会在农村战天斗地一辈子吗?"(当时我很希望他能说出一些对我有鼓舞作用的分析,哪怕是假的都行)

他平视着前方想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带着某种恼怒拖长了声音对我说:"不--知--道!"

接着他又带着挑衅的意味反问我道:"你说会向何处发展呢?"

我也突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失望和莫名的气恼,便带着情绪同样拖长了声音回答他:"不--知--道!"

我俩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先前那样高涨了。过了一会儿,可能为了缓和眼前的气氛,他问我:"你下乡以来没有遇上抽调回城的机会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故作轻松地一笑回答他说:"遇上过,还是保密工厂呢,不过我不是红五类,政审通不过。"

他的眉毛挑了一下说:"哦?是这样啊,那咱们就彼此彼此了。"

我也惊奇地"哦"了一声。这之后我们三人中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第二天黎明火车到了洛阳。他拎起那个和我的一模一样的,上面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挎包,对我说:"相信吧,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然后朝我挥挥手就出站走了,没有回头,没有正式的道别。我始终不知他在延安的哪个公社,他也不知我在宁夏的哪个县。我不知他到了洛阳后还会去何处,他也不问我此行的终点站是哪里。

那位陈平却和我一起走到洛阳站出口不远处的一个共公车站前,他要在这里乘共公车前往他出差的某单位。而我从这里向前步行不多远,就到我姨妈所在的洛阳专区医院了。陈平问我,是否需要送我到目的地,我感激地告诉他,不必要,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然后我就一瘸一拐地径自走了。

有些人你终生只见过他一次,但却会长久地牵挂着他,我便时不时想起这位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近四十年过去了,那个出身不好的,既充满着革命激情又有点玩世不恭的北京知青,你现在做什么呢?那尿素袋子做的大背心是否还保留着做纪念?你能看到我的这本书吗?如果看到,还记得当年火车上邂逅的那个梳两条小辫的,自称姓梁的女知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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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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