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家

河边公社有个老知青，喜欢画画，房间里墙上、地下全是画稿。成昆铁路通车后有一次他坐火车从成都回泸沽，在车上遇到查票。当时的知青坐火车很少主动买车票，一是因为穷，二是认为知青有权不买票，理由是：1、国家让我们到农村去的，又不是我们自己要去，响应国家号召当知青坐国家的火车当然可以不买票；2、修成昆铁路知青砸过道渣（在河滩上把鹅卵石砸成符合要求的大小，做铁路道渣），对铁路建设有过贡献的人坐火车当然可以不买票。这些歪歪道理只能是自己的看法，不可能说服列车员。对付查票通常的办法是躲，不过很难躲过。这个老知青也没有买票，不过他有他的办法。列车员查到他那里时，只见一个年轻人在非常认真地画画，完全不知道有几个乘客和一个列车员在看他画画。列车员一看画纸，原来他在画对面座位上的人，再抬头看看对面坐的人，列车员口中发出"画得太像了！画得太像了！"的小声赞叹，不知是不忍心打搅他，还是认为不应当查这位真正的画家高手的票，反正列车员认真地看着铅笔画出的流畅线条，恋恋不舍地带着一脸惊叹的表情离开了。这个真实的故事被同车的知青带回公社，广为流传。知青们有各种办法逃票，但他的这个办法除了高67级的"多妹儿"（何多苓）恐怕无人敢试。

画画的老知青招工时被招到成都汽车运输公司，后来成为全国著名雕塑家。西昌是彝族地区，因为那里的月亮大西昌城又有别名"月城"。他把一个弹月琴的彝族"阿咪子"塑在弯弯的月亮上，是作品《月亮和她的女儿》，成为西昌的标志。在一次体育雕塑比赛中，元素简单的一支前臂握着一把弓，他的雕塑作品《千钧一发》获"全国首届体育美展"特等奖和国际奥委会特等奖。《千钧一发》被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陈列在瑞士洛桑总部永久收藏，萨马兰奇主席和他在雕塑前合影。不错，他就是老知青朱成。看看朱成现在的身板，你想象不出他还搞过田径，那天听吴维忠大哥说1964年足球名校13中的男子4×100米参加成都市比赛，朱成第三棒，他第四棒。你相信不？朱成还跑得快，百米12秒，校队的。

西昌知青摄影展"后记"前，右起：朱成、王茂俊、何多苓、我。

朱成出名后，很多地方找他做雕塑。前些年金牛区法院建新楼，又高又宽的红色花岗石台阶和大楼外立面配上六根高大的花岗石柱子非常气派。外地和外国的同行访问成都，金牛法院是首选接待地点。法院台阶上两个威武的石狮子是朱成的作品。这些年各种机关、公司、厂矿、银行都喜欢塑两个狮子摆在门口。全国法院门口的雕塑要么塑的狮子，要么塑的獬豸独角兽，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并且个个狮子圆头圆脑、肢体浑圆，与是非分明、刚直不阿这些法院格调相去甚远。朱成是个有新意的人，成都二环路皇城老妈火锅店那一堵老房子装饰墙就是一例。塑两个狮子不像他的风格。朱成给我说他当初提出过一个方案，不塑狮子，他提出塑两块方方正正的大花岗岩即可，一块墨黑色的，一块雪白色的，取义"黑白分明"，"方正不斜"。这个创意比他的"千钧一发"元素还要简单，寓意深刻，更耐想。如果有全国法院雕塑大奖赛，他的这个作品肯定得一等奖。非常可惜的是时任法院院长怕有"黑白通吃"的说法不同意，仍要石狮子。朱成只好塑了一对四棱四线的石狮子摆上，留一点原创意"方正不斜"的影子。

雕塑这种作品不论创意如何正规，只要你塑出来，观者丰富的想象力任何人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被调侃是免不了的。如果顾忌别人的想象力，就干脆不要搞雕塑。其实对建筑、雕塑等等事物的调侃恰恰表现了一个城市的市民幽默感，大可不必特别在意。同班同学陈治材在成都东二环路水辗河路口塑的"建设者"， 是个地标性雕塑，出租车司机、市民都把这个雕塑当作坐标确定位置。它由一个大不锈钢圆环上的两个工人组成，取义成都东郊是工业区，东郊也有"建设路"的街名。但是人们说起这个雕塑时全都叫它为"工人阶级等于零"，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叫"建设者"。成都人民南路广场毛泽东的塑像还在那里站着，一只手向前举，一只手背在后面，光是关于知青下乡和打麻将、开后门的调侃就有多种，至于其他各种低俗的说法，要是他知道了自己会躺下去的。金牛区政府的办公大楼在各区中是最早建成的，高大气派。但是民间流传的说法是"自行车后架上的两个粪桶"、"农民进城"，它源于该建筑是两个柱（桶）形中间上部有一个梁形连接的外观，其实金牛区的工业产值是各区中的老大，早就揭了农民的帽子。城市的雕塑和建筑不过是提供给了大家展示幽默感的机会。

朱成没有坚持"黑白分明"方案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担心不好谈价，怕别人说光光两块石头值几多银子？这使我想起一个故事。据说有一个很大很重要的发电机有故障，请爱迪生诊断。他经过仔细研究后用粉笔在机壳上画了一根线，说是这个部位的定子有问题，拆开后果然如此。爱迪生为这次诊断收费一万美元，有人不解，问划一根粉笔线值一万美元？爱迪生答用粉笔画线值一美元，确定在什么地方画这根线值9999美元。这个故事好，爱迪生的回答更是巧妙，一个故事，一句话就把脑力劳动、知识、经验全说清楚了。雕塑的价值在创意，至于元素是否简单，造型是否复杂，工艺是否麻烦当然都排在其次。如果识货，一对方方正正的黑白花岗石远比两个、十个狮子值钱。如果法院台阶上放了一大块黑石头，一大块白石头，这个法院的装修品味、文化氛围、艺术修养、鉴赏水平都会因为这两块石头得以提升，上一台阶。接待外来访问者时也会多了不少话题，谈谈雕塑、谈谈雕塑家、谈谈黑白的相对标准、谈谈黑白分明与黑白通吃等等，又是一种乐趣。可惜没有同意"黑白分明"方案，金牛法院失去了因为这个雕塑而站上全国冠军领奖台的机会。法院院长与艺术家眼睛的聚焦点差别很大，对于当年的法院院长们，谁敢奢求他们的艺术修养和鉴赏水平能够跟得上朱成的思路？勉为其难。如果塑一对狮子放在一对黑白石墩子上，因为有石狮子，就好说价钱了。虽然加了石狮子没有光光两个黑白石墩艺术表现抽象，但黑白分明的创意总可以得以保留。不过话又说回来，让一对狮子踩在一对黑白石墩子上，正方当然有"法院站在黑白分明、方正不斜的基础上" 的宣传语，但调侃方没准会说"法院把黑白两道都踩在脚下-黑白通吃"。所谓白道可以是正面、正方、政府，黑道可以是黑手段、黑社会。在货真价实的法制框架下，白道顶级人物比如总统、总理这个级别，法院一样审一样判，不说欧美亚洲也多多，黑社会对法院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如果法院连黑白二道都吃不下来，叫什么法院。黑白通吃的一种英译为black and white take wall，动词take的字典解释为得到、拿、吃、乘坐、攻克、抓、用、取、做、需要、感染……诸多意思，既然是法院，理解为判决可能合适，就变成了"黑白都判"，故"黑白通吃"对法院来说应属褒义。有人要用这个词调侃则又当别论。

1999年知青专列回冕宁，冕宁县政府在泸沽火车站组织欢迎会。

干大事的老知青

西昌（凉山）地区从1958年开始，共计"上山下乡"了24300多知青，是四川知青中比较大的一个群体，比较团结，也"闹得起事"。由"老知青王大哥"策划、领头，1998年9月12日，1600多知青在成都毛家湾足球训练基地聚会，以"曾经风雨同舟，今朝携手同行"为宗旨成立"成都·凉山地区知青联谊会"。1999年春节，到铁道部申请了"西昌知青专列"，1500多人回生产队过年。来回的火车是专列，因为是专列，沿途车站只停车，不卖票，霸不霸道？各县知青沿途下车先回生产队，最后集中到西昌城。知青们把西昌稍稍大一点的宾馆、招待所住满。游邛海、参观卫星发射基地，在西昌灯光球场举行联欢晚会，活动得到凉山州、西昌县、冕宁县、德昌县政府大力支持，冕宁县在泸沽火车站组织欢迎大会。同年3月27日，1000多人在成都月亮湾体育中心进行体育比赛，各县之间进行篮球、羽毛球、乒乓球、拔河比赛，野炊自己下面条吃。同年收集1600余幅照片，在四川省博物馆举办西昌知青摄影、实物展览，轰动成都。并出版《梦落大凉山》纪念册。不怕你4中、6中、7中、8中、9中都在西昌，各校都有学生领袖和高手，30年后在各个单位当领导任高职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敢于策划这种动不动就上千人的"大事情"，并且能够捣鼓成功的，只有一个人，非西昌县高草公社老知青王茂俊莫属。不错，他曾经是四川足球队领队，在圈子里也很有名气。

我与老知青的圈子不熟，他们中的高手比比皆是，这里只是其中一二。这些老知青，当年没有资格升高中、读大学，只有下乡当知青的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过去40年了，对于这场运动，各种评论都有，长的几万字，短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一位中学数学老师说："糟蹋圣贤"，在众多评论中，这四个字别具一格，耐人寻味。

帖娃儿      2007年12月

黄惟公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