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去劳改队
一,坐上美制大道奇卡车
我离开上海时,住在石库门房子客堂间里的宁波阿娘对我说:“侬要到新疆去啊,莫去莫去!格是杀头充军的地方!去了回勿来了!”谁料到新疆半个多月,这句话就被阿娘言中了!——我们农七师干部学校的同学,要到车排子农场劳改队去拾棉花!车排子在哪里?拾棉花是什么工作?以后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同学们似在云里雾里,一片茫然。反正就是劳动锻炼吧!同学们大多是平民子弟,并不畏惧劳动。只是去劳改队不是滋味,我们岂不是成为劳改犯了?
1963年10月8日,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我穿上新发的棉军装,还蛮合身,上下四只口袋,很厚实。只是还不大会打背包,松泡泡的,绳子横七竖八地绕在行李上。还有一只细纱绳编的网兜,装着洗脸盆、上海发的黄色搪瓷碗、茶杯和杂物。一看其它同学,跟我差不多。只是大家领到的被子颜色不一样,一支穿着统一军装的军队,各人提着花花绿绿的行李,有点不伦不类!像同民党的杂牌部队。小队长王海宗从上海带来的几瓶盐,已经无私送给食堂,所以减轻了许多负担。早餐吃得很好,很饱,各小队在“红专宿舍”门口等车。
这一天,我的心情格外伤感。一年前的10月8日,我的慈母因脑溢血在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去世。母亲不是病逝的,说实在的,是穷死的。自古以来,疾病和贫穷是一对孪生姐妹,互相促进,互为因果,极具杀伤力。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五岁不到,父亲去世,真是祸不单行!命不可测!多年后,当我有能力奉养老人时,只有到上海龙华寺去为她叩头泣拜!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对这句话我深有体会!
说来也巧,后来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WHO),把10月8日定为“世界高血压日”。
10月8日是我心头流血的日子,我终身难忘!
卡车来了,一辆接一辆,我们第一大队第一小队上的是一辆美制大道奇,车身是草绿色的,车头很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产品。那时,我只有100多斤,所以动作特别敏捷,双手扒住车厢板,一只脚踏在车轮上,另一只脚用力在地上一踮,身子就上去了,右腿一跨,从车厢板上翻进车内。同学们把行李一件件递给我,我与先上车的同学,将行李一排排码好。那时候,新疆鲜见公共汽车,坐的大多是敞蓬汽车,空气流通,所以很少晕车。即使是零下40度,风雪交加,滴水成冰,寒风刺骨,也是这样,这是后话,不提。
等所有的车辆都装好行李,同学们在哨声中上了车。车队出发了。像9月22日,我们从乌鲁木齐到奎屯时一样,车队卷着尘土,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上了路!
车队沿着林荫道,驰过面粉厂,农机厂,奎屯水库,到了一个名叫“5公里”的地方,向右一拐,沿独克(独山子至克拉玛依)公路北上,速度很慢。美制大道奇卡车毕竟上了年纪,发动机的声音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咳嗽,但还是负重前进。我们坐在车上,远眺大地,路边有林带,农田和戈壁滩。一根根电线杆慢慢向后倒去,我的感觉是大地在旋转,我们仿佛在围绕地心运动。我想,唐朝诗人王维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后来才知道,出奎屯不远,就是一个油泵站。克拉玛依的原油,通过输油管,源源不断地流到独山子炼油厂。再往北走,就到了27公里岔路口,此地名叫“三角庄”。向东有一条路,可以到下野地,那里有一个庞大的农场群。再往北走,在38公里处,到了共青团农场,即后来的130团,路边上有一溜破房子。再往北走,在46公里,往西有一条路,可到柳沟农场和蓄水6000万立方米的柳沟水库,可惜路口只有一块小小的标记,粗心一点,会勿略它的存在。再往北走,到了55公里,即“五五”农场,是农七师第二管理处所在地,林带如刀削般的整齐。后来,它成了独克公路上的一个重要的结点和中转站,出产过闻名新疆的“五五”大曲。再往北,到了61公里处,这是一个重要的岔路口,往西拐,就是车排子农场群。1965年贺龙元帅带领中央代表团来新疆访问时,就从这个路口到二十团的。不可想象的是,车排子的干部群众,在几十公里的土路上洒了水,并铺盖了麦草,把这条路打扮成黄金大道!以此来恭迎这位陕甘宁边区的领袖——这位“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也许是命运的刻意安排,这位德高望重的元帅,几年后,在文化大革命中,饿死在监狱中。这个结果,是他自己无法预料的!有人说:“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始终怀疑这句命题的准确性。
我们的车队,比贺龙元帅早了两年走上这条“黄金大道”,不过,上面绝对不会为我们铺盖麦草。这条土路,奉献给我们的是蔽开盖地的尘土,那细小的黄色颗粒,很均匀地撒在我们的肩上的脸上,钻进我们的鼻孔里。坐在摇晃的大道奇上,我感觉特别新奇,贪婪地看着路边的林带和无边无垠的农田,那是一片片成熟的苞谷和棉花地,处处是丰收的景象。一个连队,一个连队,一个农场,一个农场地在我们的车队边往后移去,车队越走越荒凉,两边是地窝子,农田,林带,很少见到人。下午,正当我们饥肠辘辘时,有几辆车从岔路上开走了,这部分同学是到车排子一场劳改一队的。别了!亲爱的同学,即使是“劳改”,我们也要分开,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绝对的真理。
我们坐在车上,像坐在摇篮里一样,听着车厢吱吱嘎嘎的、疲惫的、破碎的低吟。正当我们忍受着饥饿,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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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绍珍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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