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8月31日,在发往华盛顿的一份报告里,美国驻厦门领事凯利顿(A.S.Carleton)以复杂心情,高度夸赞陈炯明在漳州的两年政绩:“陈氏……施行各种市政改革,他用的手段,近乎革命;但成效极佳,结果人民都感满意。这令中国人看到,事可办成,不必需要过度辛劳和重税”(美国外交部文件,4091号)……
在凯利顿看来,陈炯明统治下的闽南二十六县,堪称“模范小中国”;而不久前访问漳州的美国驻华使馆武官艾利森也注意到,“漳州到处可见到建设的显象……道路拓宽,新屋不少;街道清洁,治安良好。美国侨民对陈之施政,也均引以为荣”。他并特别强调了几大市政工程:公园、公共菜市场、屠宰场、河堤、漳厦公路……
那么,在谈及陈炯明及其“闽南护法区”时,凯利顿、艾利森们为什么显得忧心忡忡呢?
凯利顿谈到,在漳州的众多美国人,都认为陈炯明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尽管“不属于最激烈派”;英国驻厦门领事杜尔士也发现,这一年的4月7日,在有四千余人参加的学界春季运动会上,陈炯明散发了“大量有着布尔什维克色彩的宣传单册”。而在陈炯明的办公室里,英美烟草公司的一名经理注意到,他收藏了大批安那琪主义书籍及宣传资料……
又何止是视“社会主义”为洪水猛兽的西方人?这一年,在游历漳州之后,一小群北大学生以无比激动的语气,宣称他们看到了一个“闽南的俄罗斯”;他们并且认为,陈炯明的新政手笔,“共产时代亦当不过如此”。而持左倾观点的一份德国报纸,更夸张地赞叹说,“东方一颗明星,正在发出光芒”……
那么,陈炯明是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治理闽南护法区的理念,是不是来自俄国的呢?
“罪恶的包袱”
谈及漳州新政,不能不谈到陈炯明的密友、安那琪运动先驱刘师复。
1911年5月,在流亡香港期间,陈炯明结识了这个比自己年幼六岁、毕生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青年。在此后的几次长谈中,刘师复为他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世界图景。
所谓“安那琪”,是“无政府主义”的音译。它以“三无”、“二各”为特征,即无政府、无宗教、无家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在财产公有的前提下,这个社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际间以互助与合作为纽带,没有战争、掠夺、压迫和剥削,四海恍若一家。它是类似《礼记?大同书》的美好人间……
这么一个天地,让陈炯明向往不已。它契合了他的久远心事、社会理想。
远在广东法政学堂期间,陈炯明就倡办海丰地方自治会,他设立戒烟局、整理育婴堂及义仓,并创办《海丰自治报》;这些努力与安那琪理想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他的儿子陈定炎后来回忆说,海丰地方每有盗劫案发生,“(该报)常以‘不均产之害’为标题”,对于财产公有,他自有探究兴趣。自从1909年夏天被推选为广东省咨议局议员后,他发起“禁绝赌博案”、“停止就地正法案”、“裁撤警保总局案”、“设立游民教养院案”……所有这些,不仅伏笔了他后来的漳州新政、广东新政,而且勾勒出一个典型的地方士绅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安那琪不过是绅权社会的一个巨大变种……
如果说,此前陈炯明的民粹倾向,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他的“均产”追求,他对地方自治的孜孜探索,都不过是零散的、自发的,那么,安那琪却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观念载体,一种寥廓恢宏的世界景象。结合舶来已久、盛极一时的社会进化论,它不仅是可能的,也似乎是“科学”的、必将进化抵达的。
问题在于,该如何通往那个至善至美的世界呢?安那琪的入口处在哪里呢?
刘师复没有答案。在宣扬主义之外,他“不做官”、“不当议员”、“不做军警”;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坐人力车舆”、“不用仆役”、“不茹荤”……他甚至拒绝婚姻,以此实践“无家庭”的追求。他试图以一己心力,影响并改造社会。而对此,陈炯明表示:“罪恶的包袱,丢掉固难,肯背起它更难;师复教人丢,让我背上一辈子吧!”后来,他的密友、刘师复的另一追随者梁冰弦谈到,“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梁冰弦,《解放别录》)。
他果真背上那个“罪恶的包袱”了。当年冬天,率领三千余名暴动者光复惠州的陈炯明,出任广东省副都督;而在胡汉民追随孙中山北上后,他更代理广东都督职务。此后四个多月,他改良风俗、整饬吏治、清查市井、推行新政;时任广东教育司司长的钟荣光后来谈到,“前清官绅兵役之威、省城嫖吹赌盗之害,一扫而空”;而同期美国驻华武官的一份报告,无疑更加客观:“尽管有了大变动,但广州实算平静。陈将军的措施很激进……他下令将娼寮关闭,将江中‘蛋民’(船户)全赶走,严行禁赌禁烟。他的本国支持者说,陈炯明将在全省推动新政”……
但,这仍然不是安那琪的入口处。直到几年以后,他才以“联省自治”、“联邦自治”为纽带,衔接地方自治的起点,及安那琪世界的目标。
“安那琪”的入口处
陈炯明的“联省自治”构想,大约形成于流亡南洋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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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丁三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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