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学者独家解读：印度缘何频发轮奸案

2012年12月1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爆发骇人听闻的公交车轮奸案，印度一名女大学生在一辆公交上惨遭5名歹徒轮奸，送医院后不治身亡。图为女大学生生前照和受伤后照片。

印度女性手持标语牌抗议性侵。据媒体报道，2012年的印度，截止已经发生了超过600起强奸事件，性暴力犯罪已经成为德里社会治安最为严重的问题。

印裔英国作家凯诗澳•德赛接受凤凰网访谈，解读印度性侵案根源。德赛长期关注印度妇女遭遇性暴力问题。

印度近来频爆轮奸丑闻。去年12月，一名女大学生在新德里一辆公交上惨遭5名歹徒轮奸身亡。公交轮奸案引发了印度全国性抗议活动。今年，印度又相继爆出针对美国、中国、瑞士、韩国、英国、爱尔兰以及俄罗斯等国女性的7起强奸案。

印度怎么了？缘何频发轮奸案？凤凰网就此对话印裔英国作家凯诗澳•德赛，新德里律师阿里•齐瓦尼，以及印度总理辛格首席经济顾问G•K•契特教授，解读印度强奸丑闻不断的罪恶源头。

媒体人出身的凯诗澳•德赛长期关注社会公义与妇女问题，在她看来，印度强奸现象的长期存在，与印度旧文化中对种姓和女性的歧视紧密相关；而现代印度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对强奸行为的放任自流，则与印度中产“事不关己”的心态不无关系。

律师出身的阿里•齐瓦尼同时也是印度民主政治制度专家，他认为，印度立法、执法与司法者对女性的歧视心理和对强奸案的集体漠视，导致强奸犯逍遥法外；而医疗机构对受害女性的“二次强暴”往往被人忽视。

而作为印度总理辛格首席经济顾问的G•K•契特教授则表示强奸丑闻是印度国耻，面对强奸犯，印度民主法制却无能为力：一方面法律不应向歧视与性侵害妥协，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为平息强奸丑闻引发的众怒，而选择以暴制暴。但他也信心十足地表示，中产阶层的逐渐成熟将成为印度消除歧视的最终希望。

（文/李灏）

印裔女作家：印度社会需要认真检讨性别歧视与性侵害

印裔英国作家凯诗澳•德赛：

在印度针对女性的强暴绝非孤立事件，女性遭强暴的现象长期以来被印度社会所忽视，也没有人愿意关心并讨论性侵害的话题。早在新德里公交车轮奸事件三年前，我就开始不断走访一些强暴案的受害者，印度最近发生的系列轮奸案并不令我吃惊。

印度社会不责怪施暴者 反批女性轻浮

首先，印度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审判性侵害的惯例。现实中，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女性在报告自己遭受性侵害后，得到的最好回应只是“耸耸肩”。而“耸耸肩”的背后，是印度严重的性别歧视问题，这种歧视现象在印度警察系统中普遍存在，有时这种歧视甚至来自女警察。近日北方邦一起针对10岁幼女的强奸案就是如此，当受害者在其母亲陪同下去警局报案时，一名女警却将母女二人关押起来。

印度长期以来存在着这样一种悖论：性侵害是大家默许的事情，但如果一名女性谈及被调戏的经历，人们的第一反应是针对她自身道德的质疑。上百万印度人仍坚持认为，强暴案的罪因是女性过于轻浮，这是一种在印度以外的社会中难以理解的逻辑。但了解印度上千年的性别歧视历史后，人们可能能够体会到在印度做一名女性的扭曲状态。

在旧社会向新社会转变中的印度，也许选举与被选举还是个新鲜事物，但歧视与被歧视则是固定在每个人基因中的一部分，与生俱来，至死方休。所以在几年前，我们还会看到，面对性侵害危险，母亲对女儿的教育不是依靠法律，而是责骂女儿所穿的无袖上衣和紧身牛仔裤。

在这个社会中，保障女性权益的责任不应由社会、立法者和执法者承担，而是由女性自身承担，这一事实在过去已经是铁律。

印度女性长期默许歧视与性侵害的存在

性别歧视带来的恶果是性别选择的滥用与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由于重男轻女，印度现在男性人口比女性人口多出了近3700万人。

大约25年前，很多印度医生就开始对我说，印度女性有权利选择是否要孩子，但这种权利被男性主导的社会所扭曲。医生必须帮助那些女性打掉女婴，如果不这样做，迟迟无法产出男婴却产出很多女婴的妻子将被丈夫嫌弃。根据印度习俗，这种情况下，丈夫可以将妻子赶出门，另行迎娶，而不需要负担任何法律和经济上的责任。

更为糟糕的情况是，印度的女性长期以来默许这种歧视与侵害的存在。在我走访一个印度大家族时，一个母亲和她的婆婆负责接待我。这名母亲麻木地说：“就在我妈妈坐着的位置，我杀害并埋葬四个女婴。”而她的婆婆只是微笑着听我们谈话，没有任何不适。

高种姓男性对低种姓女性的神授占有权被富人继承

种姓歧视也是强奸案在印度频发而不能得到有效制止的一个原因。虽然在法律上已经明令禁止种姓歧视，但在现实生活中，高种姓的男子从一出生就被灌输一种思想，即高种姓对低种姓有着神授不可侵犯的权利，这种权利也包括对低种姓女子的性占有。

当然随着印度社会不断开放，种姓歧视的影响也正在逐渐衰退。但这种对女性的支配占有权意识却被掌握财富的新阶层所继承。

这种意识在掌握特权的警察系统中明显，人们认为贫困而毫无反击能力的女性只是一种玩物，所以有时印度警察系统的腐败不仅仅表现在性侵案审理上的是非颠倒上，这个系统也可能是犯罪的源头。同样在北方邦，曾经发生过7名警察威胁一名报案女性与其发生性行为的恶性事件。但是在一般印度村民眼中这类事件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毕竟轮奸现象在农村地区存在了很长时间，而只有当一些有权势的政治人物介入时，国家级别的媒体才会进行全面曝光。

中产阶层不愿为性侵丑闻负责到底

实际上，真正令我感到吃惊的是，这次新德里公交轮奸案会引发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应。在我看来，这次强暴事件还不能真实反映印度社会对性别歧视与性侵害的真正态度。因为这个女孩有一个愿意支持她的家庭，她的父母愿意通过社会曝光的方式为他们的女儿在印度这个社会中寻得正义。但大多数受到性侵害的女性没有这么幸运，如果事情曝光，受到惩罚的反倒是受害者，有时甚至会被赶出家门。

首先要冷静分析印度的抗议活动。虽然抗议游行在各个城市不断涌现，但印度政府和社会对这种游行并不陌生。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游行仅仅是印度社会宣泄不满情绪的一个渠道，往往在情绪宣泄过后，就没有下文了。这也是为什么性别歧视难以得到实质改变的原因，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他人承担责任。

就在强暴案发生的18个月前，印度还爆发了覆盖全国的反贪污抗议集会，这场运动的结果很好地说明了印度成长中的中产阶级的能力边际所在。起初，反腐败抗议活动的领导人，同时也是甘地的追随者安纳•哈扎尔，认为自己得到了人民的支持。他对人民的定义是医生、律师、学生、演员、工人和家庭主妇等等广大中产阶层群体，这部分群体在印度确实长期受到腐败的困扰。但当中产阶层通过哈扎尔的抗议活动，在街头喊出自己的不满后，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更为严重的是，他们的一些人发现自身既是腐败的受害者，也是腐败的受益者。所以当哈扎尔即将在议会争取到递交反腐提案资质时，走上街头的抗议者们又突然回到了家中。

在印地语中，有一个词汇“chalta hai”用来形容中产阶层的这种状态，它的意思就是“差不多就行了”。而这种心态与性别歧视一样，在印度的文化中根深蒂固。

国际舆论迫使好面子的印度政府与中产阶层关注性侵

但这次因为强暴丑闻引发的全国性抗议和以往的游行不尽相同。以往印度人在抗议的激情散去后会将问题归结为官僚体制，与自身无关。但这次抗议活动则是针对个人的。游行的民众将受侵害的女性当做了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一般看待，开始将性侵害视为可能危害自身利益的事件对待。

至少印度女性开始走上街头，公开抗议性暴力与性别歧视。很多抗议者都打出了“不要教我如何穿衣，要教男人管好自己”这样的标语。希望这样的标语与大规模的集会可以摇醒那些笃信男性之上，又渴望建立新印度的掌权者们。

此外，还有一个因素可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所用。就是在媒体大量曝光性暴力事件后，印度的国际声誉急剧下降。强暴受害者人不再仅限于印度女性，也有美国人和瑞士人；强暴案也不再仅发生在国内，还有国外。

由于印度中产阶层社会对国际舆论的反应一直高度敏感，所以这也可能迫使印度政府和社会重视性别歧视与性侵害所带来的恶劣影响。谋求现代化、渴望提升国际地位的印度社会必须针对性别歧视与性侵害发起认真严肃的讨论。

最后，我必须强调的是，向我一样的女性并不能代表印度女性的实际状况，哪怕是那些在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家庭中出生的女性。虽然情况有好转的可能，但消除性别歧视还没有得到政府、社会以及她们家人的全力支持。

印度律师：制度化性别强暴文化中，民主与法治不属于女性

印度政治学专家、律师阿里•齐瓦尼：

民主政治制度中，少数人的利益得不到体现，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但女性利益无从代表，却十分罕见。因为这有可能违背多数人的利益，进而导致民主制度的瓦解。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但它的法律与政府为何可以不用代表所有性别的利益？实际上，印度强暴事件不是个案，并且已经形成一种制度化性别强暴文化。在这种文化中，民主不属于女性。

在印度强暴合法合理

从立法与司法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印度社会的这种矛盾心理。虽然宪法规定禁止歧视行为，但印度一直沿用至今的1860刑法典，仅仅规定强奸是对庄重女性的一种侮辱行为。这一定义使得很多印度的大法官无法为强奸行为定罪，因为只要被告人证明女性存在不庄重行为，就不能被判定为强奸罪。从某种意义上讲，印度的刑法判定了在印度强暴的部分合法性。

这种矛盾的法律逻辑助涨了印度男性社会将强暴归罪于女性轻浮的病态逻辑，但需要强调的是，在印度传统文化影响下，这种逻辑并不被视为病态，这也是印度刑法会出现这样法条的主要原因。

而在执法层面上，印度的警察系统限制并削弱了印度女性性侵害的报案权力。现实中，这种权力受限的表现就是，警方会以人力不够、财力不足、涉案情节不严重等等理由推迟、压制轮奸案件的审理。而更为严重的是，一些警察会有意忽视调戏妇女的现象，所以虽然这类性侵害事件数量在过去十年中上涨了四倍，但很多案件甚至无法立案，更不用说公正审理了。

缺乏法治保护的情况下，地方邦政府的领导人的态度至关重要。在新德里强暴案前，印度许多邦政府领导人公开表示对强暴案件的谴责，然而谴责的主要内容却是女性着装过于暴露。而由于强暴案件立案低，一些邦政府领导人公开表示，强暴案件受害者只是该地区的极少数。

在缺乏法治的制度化性别强暴文化中，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不能允许的是权力的真空，但都选择默许的是责任的真空。

医疗机构对“受害者”的二次强暴

但这种对强暴案受害者的歧视并不仅仅来自法律与警察系统，医疗机构的歧视也同样严重。现在人们往往关注前者给受害者带来的精神伤害，但往往忽略医疗机构给受害者带来的隐形伤害。实际上，在印度，收治强暴受害者的医疗机构中普遍存在对受害者“二次强暴”现象，既包括心理上的，也包括肉体上的。

目前，除在新德里有强暴紧急护理中心外，首都以外的大部分城市中的医疗机构中都没有专门的医护与心理辅导系统。大多数妇科医生没有受过针对强暴案受害者的专业医疗检查培训，而更多医生不愿意为这些受害者进行检查鉴定，因为这会是妇科医生卷入调查，受到来自男方的威胁。相反，合理的避让反倒可以从男方手中获得礼金。这不仅仅是医生职业道德的问题。实际上，大多数妇科医生能够比警方更早接触到施害人，但他们拒绝作证。

很多受害人在医院不得不穿着带血的衣服坐等数个小时，才能得到正常的医疗救助。有的医院则直接给受害人贴上强奸受害人的标记。

实际上，相比于印度高速发展的经济而言，自印度独立至今，在法律层面上对女性保护的进步几乎没有。但更多情况是，在农村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与设施，为受害人提供最基本的艾滋病、早孕检测，甚至是简单外伤处理。而更令受害人难以接受的是，仅有的愿意提供救护的医疗机构中，印度医生普遍使用“二指检测法”。所谓“二指检测”，就是医生将两个手指直接深入受害者阴道内，进行触感检查，以判断受害者是否发生过性行为，尽管印度在2011年已在全面禁止这种做法。

印度总理经济顾问G•K•契特接受凤凰对话时称，性侵丑闻是印度国耻，但他相信中产阶层的逐渐成熟将成为印度消除性别歧视的最终希望。

印度总理顾问：强奸丑闻是印度国耻

印度总理经济顾问G•K•契特：

印度发生的强暴事件令人痛心。过去在印度，人们往往都愿意看印度好的一面，但却回避印度的另一面。新德里的公交车轮奸案曝光后，举国震动。年轻的女孩在夜晚无法放心地走上新德里的大街，这是印度的国耻。

印度传统观点：对女性唯一的尊重就是打她们

印度虽然在立法上禁止各种歧视，但种姓与性别的歧视依然存在，印度传统宗法中不文明的部分仍在这个社会的底层有着强大的影响力。性别歧视的消除，对印度而言，是一项非常重要而且紧迫的社会改革。

直至1929年，英国才废止了印度寡妇自焚殉葬的旧习俗。但妇女在印度社会中的下属地位并不会因为现代立法的建立而很快消失。实际上，在过去一些印度传统宗教经典中，甚至会写明女性生来就是仇恨与蔑视的载体。一些部族社会甚至会教育男性，对女性唯一的尊重就是打她们。

如果到印度旅行的话，人们就会发现城市与农村环境中，对待女性的方式截然不同。在城市里，印度女性可以在教育、就业甚至政治层面上和男性一同竞争。然而，在农村，女性仍然是受歧视的主体。如果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中，对于父母而言，女孩要比男孩吃得少、男孩优先接收上学、女孩不接受教育，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而这种现象在印度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

而印度古老的宗法仍然和印度的现代法律制度一起并行存在。在印度乡镇一级别存在一种特殊的宗法裁定委员会制度，这种制度在印地语里被称为Penjahit。这个委员会有5名委员，这些委员全部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产生。在一些地区，这种委员会可以因为夫妻来自不同的种姓家族，而判决夫妻二人的死刑。虽然这种案例越来越少见，但这种制度仍然存在。

无论如何，对于印度这样一个希望在国际社会提升地位的国家、一个希望经济与社会进步的国家而言，任何一种歧视所带来的沉重负担都是印度所背负不起的。

中产阶层的发展有利消除性别歧视

与此同时，我们应该看到，新德里公交轮奸案发生后，印度各地都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而领导这些抗议的活动，正是城市中产阶层，尤其是年轻的中产女性。作为社会良知所在的中产阶层在印度正不断成长。印度政府在现阶段正在努力保障城市中女性教育、就业以及参与政治的公平环境。通过提高城市中产阶层女性的地位，可以使这一群体发出更多的声音，赢得更多话语权。这是解决印度女性歧视的可行途径。

此外，印度有完整健全的民主法律制度，一个人如果犯下罪行必须接受审判，而不是直接枪毙他。实际上，印度为消除这种以血还血、以暴制暴的旧宗法也付出了极为沉重的社会代价。不能因为女性侵害丑闻引发众怒，就选择以法律倒退的方式进行妥协。印度不应该向歧视妥协、更不会向民主法律的倒退妥协。

这并不是说印度的民主法律制度没有问题，新德里公交轮奸案就暴露出印度司法取证制度上的严重缺陷。，导致这种缺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度的现代法律制度与社会、经济发展还不匹配。

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民主制度自1947年以来在持续发展，印度社会在不断保持开放。现在印度有100万以上的非政府组织，印度的媒体非常自由，舆论监督十分发达。近来发生的印度强暴丑闻，正是由于印度媒体的充分曝光，才不断在印度社会激起反思与改革的讨论。

此外，中产阶层在民主体制中正在取得越来越多的话语权，也正在承担起越来越重的社会责任。在印度，对女性的侵害并非在一夜之间爆发，也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但消除女性歧视的前景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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