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解读曼德拉：走出神坛的民族主义圣徒

曼德拉在南非病逝，享年95岁。凤凰网连线中国社科院亚非所南非政治专家贺文萍，解读曼德拉的传奇一生。贺文萍分析，种族平等是曼德拉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为实现这一目标，无论是和南非共产党合作，还是和南非国民党合作，无论是来自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共产主义国家的援助，他都愿意接受。贺文萍指出，曼德拉的存在满足了西方社会追求政治与道德完美结合的一种圣徒心理，但不应神化曼德拉的作用，曼德拉的离去，正是“彩虹之国”南非认真面对现实的重要契机。

(文/李灏)

曼德拉的存在满足了西方社会追求政治与道德完美结合的一种圣徒心理

凤凰网资讯：为何曼德拉的魅力持久不衰？什么成就了曼德拉？

贺文萍：曼德拉的个人魅力持久不衰，首先，与他领导非国大和平结束南非种族隔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历史上，一个国家从旧体制转向新体制，大多伴随着暴力、冲突甚至是战争，尤其在非洲大陆。但曼德拉领导的南非没有重蹈覆辙，他在执政期间，推行民族和解政策，倡导种族平等，宣传包容思想，为非洲大陆树立了榜样，比如曾经发生过种族屠杀的卢旺达，就正在学习“真相与和解”的南非种族和解模式，希望以此消除大屠杀带来的部族仇恨。

何为“真相与和解”的南非种族和解模式？指的是在种族隔离结束之后，曼德拉立即成立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机制。所谓真相，就是对过去的历史真相必须弄清楚，不能成为一笔糊涂帐，白人种族政权是如何从制度、法律、生活中的各个层面剥夺黑人权利的，他们犯了下过哪些罪行等，必须调查清楚。但搞清历史的目的并非为了清算、报复，目的反而是和解，是宽恕那些愿意承认历史罪行的白人阶层。这就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成立的真正意义所在。

现在在南非可以看到有种族隔离纪念馆、博物馆，让人们进一步铭记过去的历史，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国家如果不能正视自己历史上的黑暗，就永远看不到和解的曙光，做不到真正的宽容。曼德拉的和解和团结理念给非洲这个种族与部族矛盾不断的大陆带来了希望，对结束非洲大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政治暴力循环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

第二，曼德拉不贪恋权力，奠定了新南非民主宪政的基础。曼德拉在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后只做了第一任总统，就主动请辞。不仅仅是在非洲，在世界上的很多国家中，一个领导人如果拥有曼德拉这样的威望和人气，大多会选择继续连任。有的通过修宪，有的找接班人轮替，都在想尽办法延长自己的任期，有的甚至在总统的位置上干到去世为止，曼德拉没有这样做。

第三，曼德拉个人的传奇经历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曼德拉本人在监狱中被关押了27年，从进入牢门时的青年，到走出牢门时的老人。虽然他本人，还有他的家人，不断受到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权的迫害，但曼德拉并没有带着仇恨出牢门，而是发起呼吁，把仇恨的枪扔到大海里去。

这些特点也使得曼德拉在西方社会引起共鸣。这种共鸣一方面来自西方国家政界，许多国家领导人在执政前后，总是丑闻不断，很难找到一个各个方面都像曼德拉那样完美无缺的人物。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和曼德拉是非常好的朋友，克林顿曾说，当自己被共和党弄得焦头烂额时，曼德拉经常会给他一些有益的建议，这就是曼德拉思想的光芒。奥巴马本人在了解曼德拉所经历的一切后，觉得美国政治人物所经历的种种苦痛不值一提，至多是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的争论，但共和党也没要把民主党人士关到牢里去，和曼德拉相比，他们从政的困难就好像小儿科。

另一方面，这种共鸣也来自西方社会对和平、医疗、反贫困等公共话题的高度关注。曼德拉在刚退下来的时候，积极参与非洲地区冲突的调停工作，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到处奔波后，曼德拉又成立基金会，用自己的声誉和政治智慧在反艾滋、反饥饿、反贫困等公共领域继续发挥影响。这也就使得他从没有淡出人们的视线。

最后，曼德拉退出政坛后，一直保持着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慈爱老人形象。在纠纷不断、互不相让的国际事务中，曼德拉的这种温厚、和蔼，反而像是一道轻风，很多人愿意通过曼德拉寻求一种心灵的平静。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讲，曼德拉的存在满足了西方社会追求政治人物与道德模范完美结合的一种圣徒心理。

曼德拉民族主义思想受到过马克思主义影响

凤凰网资讯：如何评价曼德拉的非洲民族主义影响？

贺文萍：曼德拉并不是一位著述丰富的理论家, 而是一位毕生致力于南非黑人解放和种族平等的战士。他的思想见诸于他的行动，我们从他的演说、文章和法庭陈词中，可以看到曼德拉对民族主义、对新南非未来的构想。

曼德拉的民族主义包含三个主要内容：第一是对非洲民族主义的构想。曼德拉在其法庭陈词中表现出对南非早期非洲人社会组织结构的钦佩和向往，他说“在这样的社会里, “主要的生产资料——土地，属于整个部落，没有任何私人所有制，也没有阶级，没有贫富和人剥削人”。曼德拉承认被无阶级社会思想所吸引，受到过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他曾说，像许多新独立国家的领导人，如甘地、恩克鲁玛和纳赛尔一样，“我们都认为有必要采取某种形式的社会主义，以使我们的人民赶上世界先进国家，摆脱历史遗留的极端贫困状况。”

第二是反对种族主义，主张种族平等。这一部分首先源自曼德拉的个人生活经历。曼德拉是酋长的儿子，受到过良好的英国绅士训练，并完成了大学法律专业教育，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种族不平等给自身发展带来的创伤。在曼德拉当律师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他首先就去买了一套漂亮的礼服穿上。早年的曼德拉不希望自己首先从外表上被白人轻视，希望通过和白人保持一样的着装，获得白人承认他才华的可能性。曼德拉认为，南非问题的根源就在于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制度，而非国大的任务就是要铲除这种制度，恢复非洲人作为人的尊严。

第三是主张多种族的团结斗争。曼德拉不赞成“把白人赶下大海去”的观点。他认为所有的人, 不管他属于哪一个民族，不论肤色，只要他以南非为家，并相信民主和人人平等的原则，都可以视为非洲人。“非国大的成立和建设，从一开始就不是只容纳一派政治观点的政党……非国大应当积极吸收和联合南非白人民主力量及其他种族的进步人士……应当谴责任何形式的种族歧视，不管是针对黑人，还是针对白人。”

曼德拉的民族主义思想对非洲政治产生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是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机制，积极认清历史，但不寻求复仇，才能解决民族矛盾。第二是民主选举，南非虽然以非国大为主，但是其他政党也积极参政、议政，为逢选必乱的非洲民主政治树立了榜样。

不应神化曼德拉作用，南非种族歧视问题至今未根本解决

凤凰网资讯：曼德拉仅担任一届总统，如何保证包括种族融合、民主宪政等在内的政治理念的延续性？种族歧视问题在南非无法根治的原因是什么？

贺文萍：虽然曼德拉已是南非的象征性人物，很多人把他当成图腾一样崇拜，但也不应该神化曼德拉的作用。新南非的建立并非仅凭曼德拉一人之力，包括现任总统祖马、前总统姆贝基等在内的非国大成员，都参与了同种族隔离进行斗争的整个领导过程。

根本解决种族问题需要很长时间。即使是美国、欧洲都不敢说解决了种族问题，欧美国家对非洲裔、阿拉伯裔以及亚裔等移民族群的歧视与不公正待遇依然存在。民主南非成立以后，只是在政治立法层面解决了种族歧视问题，黑人与白人拥有同等的选举与被选举权，但在经济层面至今难以做到对等。姆贝基继任后也曾经说过，南非现在仍然存在两个种族，富有的白人和贫穷的黑人。

实际上，在新南非建立之初，曼德拉为实现国家的平稳过渡，并没有像津巴布韦一样没收白人的土地、农场，并将之平均分配给黑人，而是采取和解政策。因为津巴布韦表面上解决了经济层面上的种族问题，但导致了白人的反抗以及国际社会的孤立。

对于南非和解政策，人们往往关注其政治层面上的种族平等，但在经济层面上，曼德拉依然主张不触动南非白人阶层长期以来所保持的经济主导地位。曼德拉通过留用政府白人雇员、选用白人保镖以及“橄榄球外交”等方式，也希望经济上占优势的南非白人成为国家发展的一部分，而不是白人和黑人的分裂。

此外，摆脱贫穷也需要黑人社会与国家一同努力。由于种族隔离政策，长期以来，南非黑人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人口增长率又非常高，现在大量失业人群也主要是南非黑人。实现种族的完全平等，尤其是经济平等，首先就要在教育与社会就业层面实现公平。通过曼德拉和非国大其他领导人的努力，南非正在推行像黑人权利法、企业强制性雇佣黑人员工等保障性法规。

曼德拉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是一个非洲民族主义者

凤凰网资讯：曼德拉为何在最初排斥共产党人，又在最后主动和共产党人结盟？崇拜过毛泽东、格瓦拉，在监狱中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曼德拉出狱后，为何选择以民族主义结合西方民主宪政的模式，构建新南非政治基础？

贺文萍：首先曼德拉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是一个非洲民族主义者。非洲民族主义思想是他思想体系最核心的部分，种族平等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无论是和哈尼（编者注：非国大唯一武装力量“民族之矛”领导人）的南非共产党合作，还是和德克勒克的南非国民党（编者注：推行“白人至上”，排斥黑人参政的政党）合作，无论是来自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共产主义国家的援助，曼德拉都愿意接受。

曼德拉本人也谈过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看法。曼德拉认为把非洲民族主义运动说成是煽动共产主义、推进共产主义目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曼德拉走出牢门后，强调非国大的信条一贯是非洲民族主义，在任何时期他都未鼓吹过对南非的经济结构进行革命性的变革, 也从未谴责过资本主义制度。

至于说非国大和南非共产党之间的合作关系，曼德拉多次解释称，由于共产党人的短期目标和非国大的长期目标是一致的, 双方的合作仅限于反对种族压迫、建立公正社会，非国大从未主张实行共产主义，或与共产主义本身合作。

当白人方面提出可以谈判时，非国大内部由共产党员领导的武装力量“民族之矛”认为不能放弃武装斗争，这时曼德拉就提出，武装斗争过去其实也只是一种手段，并不是说一定要通过那个来实现，只要白人同意谈判，我们要赶快。在曼德拉的传记里，他说过“哪怕其他的人都反对，我也要坚持这一点，因为比起到丛林里去打仗，谈判能够更快的实现（种族平等的）目标”。

总体而言，曼德拉本人在政治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建立同共产党的联盟，就可以壮大自己的力量，可以进一步向白人种族主义政权施加更大压力，迫使白人政府让权，这在曼德拉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曼德拉并没有效仿非洲一些国家领导人开辟新政治模式，而是选择民主宪政的模式建立新南非，我认为最大的考虑，是为了未来新南非和平过渡。民主宪政由荷兰裔、英裔白人引入南非，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虽然白人政权对外压制黑人，但在其权利体系内部却实行民主选举制度，这套民主宪政体系具有非常完整的构架，同时其治理有效性也给早年在白人学校学习法律的曼德拉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曼德拉认为新南非的建立需要一个稳固的政治架构，民主宪政思想应该继续保留，没有必要一切推倒重来。

非国大党靠吃曼德拉老本不会持久

凤凰网资讯：如何评价曼德拉对非国大以及南非民主宪政体制的影响？

贺文萍：曼德拉是创建非国大的元老之一，但曼德拉并没有将自己塑造为具有绝对权威的精神领袖。曼德拉的离开，反倒是推动非国大进行党内反思的重要契机。实际上，曼德拉卸任至今，南非国内经济、社会问题一直不断。曼德拉一手创建的非国大面临最大敌人就是它自己，而非来自外部的种种挑战。很多问题可能是曼德拉本人并没有预见到的，或者是凭一人之力不能及时解决的。

首先就是脱离群众。新南非第二任总统姆贝基在任时被批评为高高在上的，只关注上层人的利益，所以他最后下台了。现任总统祖马同样来自非国大，但自认为是来自祖鲁族的大老粗，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但能和族人一起跳舞。这使得非国大在经历曼德拉和姆贝基之后，又开始形成新的凝聚力。在非国大内部，青年草根政治势力与老人上层势力之间的矛盾在加深。如何加强非国大最为执政党在党内的凝聚力以及领导力，这也是非国大未来面临的重要挑战。

第二是国家转型中的利益分配问题。新南非建立至今，已经经历了近20年的转型，但罢工、矿难以及武装冲突不断，都说明基层民众的生活并没有因新制度的建立和经济转型而得到根本改善。南非被外界称为彩虹之国，也被称为非洲的民主典范，举办过世界杯，还在申办奥运会，但南非民众是否真正从中受益，如何代表人民利益，是曼德拉离去后的非国大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

最后是对一党长期执政的思考。过去近20年中，一直是非国大一党执政。现在已经有声音批评南非政治一党独大的局面。一党长期执政并不一定就是一党专政，像新加坡人民党的执政时间，远远超过了非国大。对于非国大而言，虽然曼德拉退出政坛，非国大能够连续在选举中获胜，和曼德拉的政治影响力还是有很大关系，但靠吃曼德拉的老本，能够吃多久呢？一定不能永世万代。曼德拉离去后的非国大必须建立政党的政绩、政党的理念，才能夯实自己的执政基础。

在曼德拉领导下建立的新南非毕竟还是一个民主国家，它的媒体非常自由，社会舆论监督非常发达，反对党的活动也受到宪法保护。所谓“一党独大”局面也和反对党自身有关系。虽然现在反对党在历次选举中的票数不断增加，但反对党并没有能够拿出一个完整的、更好的竞选纲领。非国大的得票率有所下降，目前仅仅是选民对执政党施政效果不满的情绪化表达。非国大若想长期执政，就必须将过去漂亮的执政理念化为可以同人民分享的实际成果。

非国大面临严重的党内腐败问题，黑人上层阶层已形成

凤凰网资讯：曼德拉创造的民主蜜月过后，非国大未来将面临哪些政治难题？

贺文萍：非国大面临的首要难题就是如何让南非人民享受到发展红利。目前南非官方公布的失业率已经超过20%。在保证南非白人经济权益的同时，如何实现黑人在经济上的平等、减少贫富差距，在曼德拉执政时期，非国大仅仅提出了美好的设想，如何实现，关系到非国大的执政地位。

第二就是亟待解决的党内腐败问题。一般而言, 民主体制中的腐败现象会少于专制体制，但民主体制中一旦发生腐败，其代价会很高，大量的腐败现象会影响政府的合法性。南非过去在白人掌权期间，腐败尽管存在，但并不突出，没有对社会和经济的发展产生大的副作用。

然而，自1994年黑人执政以来，腐败问题日益严重。1999年，透明国际将85个受腐败困扰的国家列入黑名单，南非名列第32 位。近年来，南非司法部门登记在案的腐败案件达22 万件，根本无力处理。腐败产生的根源在于法治和体制的监督约束跟不上社会、政治和经济领域巨大变迁的节奏。从被压迫者到执政者，非国大的统治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南非的阶级结构，白人统治时期，社会阶级与种族密切相关，白人高居最上层，混血人和印度人居于中层，黑人处于最底层。

1994 年黑人在政治上掌权后, 虽然政府已向政府官员提供了比白人政府期间优惠得多的生活条件（如优惠住房、公车、高薪等），但一些黑人官员并不满足。他们认为，白人在经济上所能享受到的，他们也应该享受到，否则不能称作是“平等”。因此，他们便利用手中的权力不择手段地捞钱。如今，南非社会中已慢慢形成了一个为数虽少、但有权有势的黑人上层阶层，他们住在富人聚集的郊区、穿着华丽的衣服、开着豪华的宝马牌汽车、送子女到出国留学等等。曼德拉总统卸任前曾在一次议会讲话中指出，腐败问题关系到民主制度的生存，关系到人民对新政府的信心。

第三就是民族主义情绪诱导下的政党种族化现象。这种以肤色、部族等种族特征为标准建立政党的做法，实际上是曼德拉新南非政治的退化表现。无论在政治还是经济层面完全打破种族分野，才说明南非经济、社会发展跟政治发展在同步发展。社会各层面的发展若不同步，就会出现各阶层间的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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