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编外”消防员调查：入队第一天上火场第三天搬尸体

齐洪旺躺在天津泰达医院的病床上，油污和干涸的血迹死死得卡在指甲缝里，母亲正在用湿毛巾帮他擦手。此时是8月13日下午3点多，距离8月12日晚的爆炸已经过去了16个小时，蜂拥而至的记者在他的病房里来了又走，让他回忆爆炸时的场景，讲述爆炸前的经历。齐洪旺嘴唇开裂，闭着眼，拒绝再次开口。

那一天，记者们还不知道这个隶属于天津港消防四大队的18岁消防员，与楼上天津消防的伤员们有什么区别，直到8月16日，一群愤怒的失联消防员家属闯入了新闻发布会现场。他们的家人属于天津港公安消防局第一、第四、第五大队，是12日当晚第一批抵达现场的消防队。如今，这三支队伍牺牲32人，另有至少46人失联，而在此之前，官方公布的数字没有把他们包括在内。

天津爆炸事件让“合同制消防员”一词再次进入了公众视野。上一次是在2014年，一位武汉的消防员抱着燃烧喷火的煤气罐冲出火场，人们把他称为“抱火哥”，这次意外走红也给他带来了全国17万合同制消防员梦寐以求的——编制。

在天津爆炸事故后七天，凤凰网联系采访了全国8个省13名合同制消防员，他们中大多数已经离职，或是正在考虑离职，只有4人坚定表示会留下，其中2名是此次事故中受伤的天津港消防队员。

职业化的失败历程

爆炸第二天，媒体从伤员的描述中拼凑出了爆炸事故——赶来的消防队员不知道集装箱里放的是何种危险化学品，他们在浓烟中用水枪冲刷集装箱的外壳，试图冷却降温，但在喷水十多分钟后，“听见啪啪啪响，然后集装箱就亮了”。

虽然目前官方对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之中，但大众已经普遍接受了电石遇水爆炸的解释。在这家出事公司的背景未被挖出之前，人们的矛头直接指向消防队，质疑他们为何盲目喷水，甚至不懂电石不能碰水的化学常识。

消防的职业化与专业化又一次成为了热门话题。自2003年衡阳大火事故开始，呼吁消防的职业化与专业化几乎成了全民共识。事实上，早在1984年，深圳就已经开始试水消防职业化改革，建立了全国第一支公务员编制的职业化消防队，开支由地方负责。用公务员代替现役军人，效果并不理想——2008年一个流传很广的网贴称，深圳一个消防中队每天只有11个人值班，其中中队领导多不参与救火，4个消防车司机大多时候不需要进入现场中心区，剩下1个行动队长、3个班长、2个战斗员。行动队长要负责上传下达和指挥，真正进入火灾中心区的就只有5个人。

2008年2月27日，深圳南山发生一起造成15人死亡的严重火灾，赶到现场的当地官员惊诧质问：“怎么这么少消防员到场？”5个月后，深圳引入500名现役军人进入消防系统。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深圳消防局在2008年《关于我市消防警力严重不足的情况报告》中披露，深圳当时有消防民警894名，现役消防官兵229人，其中从事灭火救援工作的民警只有448名；现役229名消防官兵中，实际参加灭火救援工作的只有158人。这意味着，真正上火场的人只占到总数的一半。

一年后，深圳重启消防改革，把被现役消防队伍置换的消防民警分流至关外交警大队和深圳基层派出所，部分经验丰富的民警分至消防监督部门。这场延续25年的消防改革宣告失败。

对于日渐膨胀扩张的城市而言，现役部队的补充几乎是杯水车薪。2011年，武汉的消防警力缺口甚至达到了75%以上。2003年，山东率先试点，向社会招收4444名合同制消防员，其后，这种模式向全国推广。8年之后，作为最早试点改革城市的青岛，一线1000多名消防员中，合同制就有700多名。

在弥补人数不足方面，合同制的优势无疑是明显的。在广州召开的全国专职消防员会议上，公安部消防局副局长冷俐说：“在国家不可能大幅增加现役消防警力的情况下，大力发展政府专职消防队伍，是缓解我国消防力量严重不足的有效途径，是加快构建覆盖城乡的灭火救援力量体系的必由之路。”

然而在试点了12年之后，合同制依旧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它的缺点同样明显。过低的薪资，缺乏荣誉，和严格的准军事化管理，让这个庞大的队伍时时充满新鲜血液，因为它留不住经验丰富的老资历，只能不断征召毫无经验的“菜鸟”。

有人花钱有人做跳板

在应征上岗的合同制消防员中，有退伍老兵，也有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福建的一家媒体还曾经报道过一个身价千万的“富二代”被父母送进消防队里，投身消防事业的故事。

他们应聘的目的五花八门——有人为了锻炼自己，为将来做跳板；有人是服从父母之命，有活干总比闲着好；有人单纯是为了想当兵；有人是大学毕业还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还有人是为了有稳定的五险一金，虽然他后来说自己“越干越有味道”，“每次亲手灭了火，敲开门，砸开玻璃把人救出来的时候真的有一种英雄的感觉”。

消防员的工资并不具有太大吸引力，而在2013年之前，几乎所有合同制消防员签下的都是劳务派遣合同。合同制消防员难招人，但在一些地区，招聘却成了基本官员或中介敛财的机会。一位山西的前合同制消防员说，他花了5万各方打点，才得以进入队中。“基本上就是这样，地方上的人力局给一部分，消防队的队长给一部分。你如果有推荐人，还得给推荐人一部分。”

一位河南前合同制消防队员也有类似的经历：“我找了关系花了两万，那些钱全都是领导装起来了，没有走一点正常程序，考核什么的只要有钱就能进。”

即使是正规的招聘流程，同样充斥着黑中介的陷阱。一名山东农村青年给中介交了2万后，成功通过考核进入浙江省的一个消防队里，他很快发现自己上当了，因为战友们都是通过正规程序入队的，没有人向中介交过“介绍费”。一位上海专职消防员上了同样的当，在他建起一个专职消防员QQ群后，发现上当的不在少数。

在中国，合同制消防员分为两种：被企业事业单位雇佣的，和政府雇佣的，其中后者占据总数超过一半。除却上海、广州等大城市，拥有成员全部为合同制的消防队外，大部分政府合同制消防员都是与现役部队混编在一起，与他们同吃同住，一同训练。

几乎每天，合同制消防员和现役士兵一样，都遵循着早晨5点多起床－训练一天－晚上10点多就寝的作息时间。 上述上海的消防员说，合同制消防员流失数量不少，大部分集中于夏天和冬天：“夏天太苦走一拨，冬天无聊走一拨。因为夏天室外训练，有些人受不了就走了，冬天很多时候是在学习消防理论知识们，也有人受不了。”一位刚入队3天的浙江专职消防员甚至因此遭到班长的索贿，“让以后日子好过一点，有些方面不会太难为你。”

大部分合同制消防员会经历几个月的训练后出警上火场，那位上海专职消防员第一次出警是在训练一年后，“我们所有新队员都要经历三级安全培训，在安全培训之前，不允许接触火场，甚至连消防业务训练都不允许去的。”

这同样存在地区差异。那位河南前专职消防员说，他在入队第一天就上了火场，第三天就往外抬尸体，“就跟着老队员学，他们告诉我，如果打仗根本没时间训练你，拿着枪就得走。”

由于严苛的准军事化管理，合同制消防员基本处于每天24小时待命状态，与现役士兵相比，虽然每周或每月有几天休息日，但由于消防还囊括了灭火之外的其他救援工作，他们的假期很少能休满——除却灭火，他们还会随时出警帮忘带钥匙的居民开门，帮手机掉沟里的人捞手机，在轻生的人跳楼时把他们拽回室内。

“你不可能干一辈子吧，人的体能都是有数的，超过多少岁体能会慢慢下降的，就说你到27、28了，现在普遍都是回家结婚找媳妇的。”那位曾在浙江任合同制消防员的青年说，他已经离开了消防队伍，回到了山东老家。

“我们是临时工”

对于那些怀抱着当兵理想而来的年轻人而言，合同制与现役的差别，即使只是一个细节，都能让他们心灰意冷。在“合同制消防员”贴吧里，回复最多的话题除了各地薪资，就是服装比较。一位安徽前合同制消防员这样形容他们的常服：“合同制是棕色的，土得掉渣。”

在采访过程中，随时都能听到已经承认现实的合同制消防员们自我调侃——“我们是临时工”，“是皇协军”，“是伪军”。他们均表示，自己跟现役军人之间存有地位差异，“感觉比他们低一等”。服装，只是差异的一部分。

多名合同制消防员都说，他们在训练或是火场中受伤，除非是重伤，基本都靠自理，无法享受现役那般全额报销的待遇。一位已经离职的湖北专职消防员说，他曾去咨询过，但得到的答复是“你们有医保”。然而面对高昂的CT、X光检查费，医保所能报销的额度非常有限。“花的最多的一次有1000多吧，工资才每月2000多，只有200多用的是医保的钱。”一位安徽的专职消防员印证了这种说法：“所以我们平时救火训练都是特别小心，就像我到现在基本就没受过伤。”

差异远远不止于此。最让合同制消防员介意的，是无法分享荣誉和认同，天津爆炸事故成了这种情绪的爆发点。天津港消防队四大队的一名伤员说：“官方不报，我们感到特别气愤，总觉得他们（现役军人）当了英雄，我们当了垫背的。”

愤怒和失望在这个群体中蔓延，几乎所有采访的合同制消防员都会提到这次事件带来的打击。“天津事故中有个领导说专职消防员是编外人员，说实话我感觉心里特别凉，凉到滴血，都绝望了。莫名的难受，没有办法形容。我自己控制不住偷偷哭了一场，突然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原来是一文不值。”上述上海专职消防员说。

他们将自己称为“消防农民工”：“如果他们（现役军人）在火场上牺牲了封烈士是吧，那我们不算烈士，就像你在工地上干活，死了，就给点钱什么的，就这样了。”

即使有人认真把消防当一辈子事业考虑过，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天花板。除却成员全部为合同制消防员的专职队，混编队伍中，一名合同制消防员的升职顶端就是班长，而他的薪水涨幅远远赶不上物价。在云南，一名刚刚离职的前专职消防员在2007年入职时的工资为1200元，8年后，他的工资仍旧是1200元。在湖北，一位工作3年专职消防员的工资刚刚涨到3500，而当地房屋的均价为每平米7500。

他们把武汉的“抱火哥”视为不可复制的幸运儿——一次走红换来了编制，从此摆脱了“临时工”的身份，成了真正“国家的人”。

“英雄没有编外”

如果不是“编外”家属“闯关”新闻发布会，外界大概不会关注到“合同制消防员”这个职位。

爆炸发生当晚，公安部消防局的官微发布消防出警信息，其中提到第一批3支“专职消防队”出动灭火，这很快淹没到了信息洪流中。在舆论对于消防员牺牲惨重的关注下，官方很快公布了牺牲名单，但其中没有提及任何有关“专职消防队”的信息。

家属怒了。这才把合同制的“专职消防员”推到了聚光灯下，公众感到惊奇：消防员还有编制内外的区别？

1980年8月，天津港公安局增设防火科，与消防队统称消防科。不仅消防科，整个天津港公安局都列于中国公务员系统之外。

1989年11月，成立17年的天津港公安局正式纳入天津市公安局序列，行使分局职权，但依旧不属于公务员系统。此后数年，天津港公安局都在为纳入公务员系统为呼吁。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2010年，天津港公安局为转为公务员一事上报，原本应该在2012年左右得到回复，但因中央提出编制和财政都不能增加，此事又一次搁浅。

在消防科的人为转为公务员一事努力时，企业众多的天津港面临消防员紧缺的问题。天津港牵头企业成了义务消防队和专职消防队。据天津港发布的公开资料，重要企业建立专职消防队，目前共有4支。这些专职消防员都是招聘来的合同工。

爆炸公布牺牲消防员牺牲名单时，天津港消防科的消防员和企业的专职消防队消防员都不在名单之列，“编制”这堵墙横亘在面前，死亡都有了区别。

公众和媒体对此强烈质疑，但天津官方未做任何回应，“编制外”家属堵在新闻发布会门口讨要说法，未予入内。

很显然，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注意到了舆论的质疑。8月16日，在回答香港有线电视台记者的提问时，对此发声：“英雄没有编外。”

李克强表态后，天津官方才公布“专职消防员”失联名单，并火速将其粘贴在消防局大厅，一入正门便可看到。

其实，“编制”带来的各种差异，官方不是没有意识到。

今年4月，在广州召开的全国推进政府专职消防队伍建设现场会上，公安部消防局领导专门提及“专职消防员”的待遇问题，尽量与现役消防员靠齐：“促请地方编制部门依法将政府专职消防队核定为事业单位；要突出专职消防队员工作危险性高、强度大、执勤时间长的特点，建立与之相适应的工资待遇标准和常态化增长机制，确保专职消防队员的收入高于当地城镇在岗职工或事业单位人员平均水平；要坚持职业化发展方向，建立完善政府专职消防人员的等级化管理制度，实行定岗定级和绩效考核，畅通上升发展的通道，采取轮班值班、职业制与志愿制相结合等灵活多样的执勤模式，以职业化建设促进规范化管理。”

对于公安部消防局的表态，一位熟悉消防系统的人士并不乐观，他告诉凤凰网：“要实现合同制的‘专职消防员’和现役消防员待遇靠齐，得看地方财政，有钱的地方愿意多拨钱，没钱的地方就会差很多。”

（凤凰网 许晔 叶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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