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山大火调查：低权利低尊严的农村养老

公办养老院只收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巨大的养老市场下，民办养老院兴办。

图为鲁山县董周老年公寓，系民办。一个20平米不到的空间里，摆放10多张床。屋内没有窗户，为卷帘门，晚上不关门，一旁的马路不时有车辆驶过。

子女无力照顾老人，将他们送到价格并不低的民办养老院。吃饭、睡觉、发呆构成了他们的晚年生活。

15年前，鲁山县所在的平顶山市便进入了老龄化社会。35年前，国家在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时曾高喊过“养老靠国家”的口号。

在老年人口数十万的鲁山县，公办的养老机构有28所，最多能容纳1400位老人，而且只接收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养老的任务落到了家庭，农村老人没有退休金，晚年的尊严基本凭借子女的良心。子女在外打工，经济基础好的，能把老人送到软硬件条件并不十分好的民办老年公寓；更多的人，在没落的乡村“凄凄惨惨戚戚”。

5月25日，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一场大火，吞噬了38位老人的生命。老龄化社会的农村养老困局一下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地方监管者无视国家安全法规

鲁山县董周乡敬老院的门口独坐着一位老人，他的收音机公放的豫剧广播全院子都能听到。老人旁边的墙上挂着6个崭新的灭火器，并粘贴有防火告知。

灭火器上看不见灰尘，这是5月25日鲁山县康乐园老年公寓大火后新装上的。大火后，各地媒体走访鲁山各乡镇的敬老院，董周乡敬老院把灭火器放在了在最显眼的地方，入口即见。

离董周乡敬老院不到两公里，有一家民办养老院——董周老年公寓。大火后，该老年公寓的一排彩钢瓦房被要求拆除，每间房里至少摆放了13张床。

“失火了！”常玉卿听到喊声回头看时，火已经从最西边开始蔓延，他当时在倒老人的排泄物。69岁的常玉卿是康乐园老年公寓的护工，着火当晚替人上班。

火在彩钢瓦房的材质中烧得非常快，而且不断有燃烧物往下掉落。在回屋准备拉老人的过程中，常玉卿的手、脚被烧伤。他冲出平房，到洗碗池灭脚上的火后，火势已经蔓延到无法进屋的地步。

大火后，鲁山县民政局一位官员表示，康乐园老年公寓的建筑并不符合规定。“我国《社会福利机构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养老院建筑应符合《老年人建筑设计规范》：居室不应采用易燃、易碎、化纤及散发有害有毒气味的装修材料。”

2010年12月，康乐园被当地民政批准成立，成为正规的民办养老机构。而此前，它已经无证经营多年。

一位直管康乐园老年公寓的官员透露，康乐园着火的彩钢瓦房是2010年后修建的。当地监管部门在明知国家相关建筑规定的情况下，依然允许彩钢瓦房的存在，而且康乐园一直是当地的重点项目。

在鲁山去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曾力推康乐园老年公寓项目，并与其它3处乡镇新建养老院、孝道老年公寓和县社会福利中心项目一起，被列为该县当年扎实做好社会保障工作、提高社会福利保障水平的典型。而且在平顶山民政局的审批的年检结果为“合格”。

2013年7月，黑龙江省海伦敬老院发生人为纵火事件后，民政部要求在民政系统开展安全生产大检查，在全国的养老机构中进行安全隐患排查。

据上述官员透露，康乐园所在琴台办事处，工厂和机构共有300家，而负责安全检查的只有3个人，人力严重不足。有一次，琴台办事处到康乐园老年公寓进行安全检查，被工作人员拦在外面不让进，理由是：“什么证都有你还来干嘛？”

康乐园老年公寓虽然归琴台办事处管，但辖区内对这样的县一级重点项目管理权力很小。

公办养老院只接受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康乐园老年公寓的大火只是地方养老院的极端缩影。据统计，过去两年，见诸媒体的养老院事故至少有10起，未见诸媒体的事故数量是未知。

通过走访鲁山县的养老机构，凤凰网发现，建筑质量不过关只是引发事故的直接原因，而当地老年人口与养老机构数量的严重不匹配带来了系列隐患。

15年前，鲁山县所在的平顶山市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据2000年的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平顶山市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10.5%，共50.48万人，其中农村老年人口37.81万人。2006年，平顶山市农村60岁以上老年人口增长为45.83万人。

目前，凤凰网尚未获得鲁山县老年人口的确切数量，但按照10%的老龄化社会的最低标准，可推算当地老年人口的下限。鲁山县人口92.7万人，按10%估算老年人口，即为9.27万。董周乡敬老院是鲁山当地规模比较大的养老院，一共有50个床位。全县共27个乡镇，每个乡镇有一个公办养老院，加上县城唯一一家公办养老院。整个鲁山县的公办养老院可容纳老人最多1400个人，相当于全县老人的1%。而实际的百分比远远低于1%。

康乐养老院是县城里唯一一家面向所有老人的养老院，但早已没有床位。据一位等位很久老人的女儿介绍，通常进入这家养老院需要找关系，而床位是走一个老人才空出一个。康乐养老院是县医院办的，分为能自理、半自理和不能自理，里面有专业护士。不能自理的老人住在三楼，两个人一间房，护工同住在房间里。房间虽然亮堂，但一进入，便有股非常浓烈的异味。

康乐养老院是虽然需要找关系、等位，但至少是面向全县老人的公办养老院。其他27个乡镇的养老院只面向范围更小的无儿无女的“五保户”。

大约十年前，河南农村开始兴办公立养老院，接纳没有子女的“五保户”，代价是停发低保。凤凰网走访鲁山乡镇的公办养老院，发现他们只接收生活能自理的“五保户”，又有一部分老人被挡在公办养老院大门外。据董周乡敬老院院长介绍，那些不能入院的“五保户”由其邻居或者亲戚照顾。

琴台办事处的敬老院在刘营村，院子里只有3个老人和一个工作人员。常年没人去看望，这些老人见到生人特别兴奋。一位85岁的老太，早年丧子，不断邀请人去屋里坐，她的床上全是苍蝇。国家每年给这些老人补贴470元，平均每天1.3块。敬老院里有菜地，老人吃的菜是自种的，“有时买点萝卜，很少吃肉”。

其他敬老院硬件条件稍微好些，但能满足老人的也只有温饱，老人的晚年生活就是吃饭、睡觉、发呆、走动。

民办养老机构1屋10人

康乐园老年公寓着火时，50多岁的潘金伟自己从走廊爬了出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从睁眼开始就在问一旁先赶到的侄子，“他们还没到？”

潘金伟的两个儿子在浙江打工，他因为糖尿病和手脚发抖住进康乐园老年公寓。出事后，儿子从浙江往回赶。受到过度惊吓的潘金伟，在等儿子的过程中一天一夜没闭眼。

鲁山县位于河南省中西部，“山高耸，回生群山，为一邑巨镇，县以此名”。耕地少，农村的青壮年都去郑州或者外省打工了。约十年前，范花枝看到农村的“留守老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也不符合进入公办养老院的资格，便租地建房，做起了老年公寓的生意。子女在外打工，无力照顾老人，又有经济基础的，就把老人送到了老年公寓。

康乐园老年公寓越做越大，很多乡镇也模仿做起了老年公寓。凤凰网走访这些老年公寓，使用彩钢瓦房的不在少数。

从鲁山县城到各乡镇的路上，随处可见粉刷的“彩钢房”的广告，也四处可见搭建的彩钢房。据当地人介绍，实行新农村建设以后，政府强制征了农民的土地，和开发商合作修建“新农村”的房。商贩、老年公寓老板租用别人的土地，不愿投入太多建永久性住房，就建便宜、速成的彩钢房。据了解，修建房屋，彩钢房每平米造价100块左右，砖房每平米造价500块左右。

去年取得民办养老机构资质的董周老年公寓规模不断扩大，在临街房屋后的空地上修了一排彩钢房。一个30平米左右的屋子里摆了13张床，屋子里暗黑，气味刺鼻。临街的一楼原本是门市，20平米不到的空间里摆了至少10张床，没有通风的地方，晚上卷帘门一拉，老人在这样的封闭空间里休息，路边车开过的声音非常大。

如果说这样是给老人提供了“圈养”的场所，似乎并不为过。吃饭、睡觉、发呆、盼望着子女几个月来看一次，这就是他们的晚年生活。这里的老人不能提起老伴，一提到就失声痛哭，老伴对于他们来讲是比子女还更能陪伴左右的人，但因各种原因，并未能陪伴。

能自理、半自理、不能自理的价位分别是900元、1400元、1600元，这样的价格对于农村的老人来讲，并不算低，国家对于这些入住民办老年公寓的老人没有任何补助，对于民办养老机构也没有任何补助。而相对应的结果是，董周老年公寓住了一百多位老人，服务人员却只有3位，人员匹配严重不足。

子女外出打工，老人没人照顾，即便民办老年公寓的条件如何不好，至少有个地方管温饱。对于更多的老人来讲，只能孤独地在家自己照顾自己。据鲁山当地人介绍，前两年，有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土地又被征走了，子女嫌弃，就在田间地头搭个棚，把老人放进去。

康乐园老年公寓着火后的几天，有很多老人拿着材料到老年公寓外面“上访”，原因是：土地被强征。有的老人要靠拐杖慢慢挪动行走。再过些年，这些老人不能动弹，有子女的他们进不了公办养老院，没有土地的他们，或许能被子女送去老年公寓，或许只能在家孤独逝去。

（凤凰网叶宇婷yeyt@ifeng.com  郭睿guorui@ifeng.com）

（凤凰网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