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毛泽东的这套思路,刘少奇在主观上还是努力紧跟的。虽然刘倾向于常识理性,但他更知必须维护党的团结。1963年后,刘支持和具体贯彻毛有关大搞阶级斗争的指示,毛提出要“洗刷几百万”[11],刘迅即部署在全国开展“四清运动”(刘此举以后又被毛指责为“形左实右”)。他甚至有破有立,在1964年创造出“两种劳动制度”,“两种教育制度”。在那几年,毛、刘在理念上的分歧其实并不明显,可是毛为何对刘的不满与日俱增?
根本的原因是刘少奇“不听话”,“另搞一套”。刘是全党公认的理论家,但在中国,唯有毛才是革命的最高代表和新概念的创造者。如果仅仅是工作中犯了“错误”,改了错误,重新跟上毛的步伐,也就可以了。麻烦的是,刘少奇要搞出具有自己特色的新式样,毛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而这才是真正“有事”了。1964年12月,刘和毛就“四清”问题发生争论,刘又在毛讲话时打断他的话头,虽然事后刘向毛作了自我批评,但此事在毛眼里,非同小可,是彼“取而代之”意图之流露也。由于毛就是党和革命的化身,怠慢了毛,与毛发生口角,其实质就是怠慢了革命,这不是什么“尊重”和“不尊重”的问题,用毛的话说,在原则问题,他是不会作出任何让步的。毛将几年来这些分散的现象加以综合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话在中国已不管用了,刘少奇等要把自己变成“牌坊”[12]。
1964年12月26日,毛71岁生日这一天,他难得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设下宴席,请中央领导和一些劳模出席,事先他就准备在这个宴会上给刘少奇等一个突然袭击。据当年在毛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的回忆,那天毛的女儿希望参加生日宴会,但是遭到主席的拒绝。毛对其女儿说,“你今天不能去,爸爸我要骂娘”[13]。果然在宴会上,毛严厉斥责中央领导同志,使他们如坐针毡[14]。1964年末,毛又当着其他领导人的面,训斥刘少奇: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15]。现在毛要“反潮流”,要象孙悟空那样,搅它个“周天寒彻”。
1965年10月,毛离开让他沉闷的北京[16],前往南方“踏芳枝”,所思所虑皆是“反击修正主义”的大事。1965年10月10日,毛放出空气: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又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地方可以造反[17]。在毛的想象世界中,违背他意见的“修正主义者”,早已盘根错节,非用大力不能摧毁。1965年11月,姚文元批判吴晗的文章只是一个试探气球,不出所料,彭真果然出面为吴晗讲话。毛不动声色,将其一步步诱入包围圈。1966年2月,在武汉东湖,毛与专程前来汇报《二月提纲》的彭真等谈笑风生,彭真等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将大批判纳入“学术讨论”的轨道。但是一个月后,毛在杭州彻底否定了《二月提纲》。毛再一次发怒:彭真是一个渺小人物,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打倒他[18]。5月,更挖出“彭罗陆杨定时炸弹”--正所谓“青松怒向苍天发”,毛之发怒挟以雷霆万钧之力,犹如摧枯拉朽,“修正主义者”、“不听话”者,则“败叶纷随碧水驰”。(1967年2月3日,毛在北京接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时说,“好几年前,我就提出要洗刷几百万,那是空话,他们不听话嘛”,“《人民日报》夺了两次权,就是不听我的话。”[19])
依毛泽东的逻辑,“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20],他也一再告诫人民:“敌人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反动派,敌人者,是一个动态的概念,除了地富反坏右,如今又增添了一个新品种:“反革命修正主义者”。只是要让这些老百姓眼中的大人物束手就擒,还需要坚强的意志和高超的斗争艺术。对于这些,毛从来是高度自信的。不久前,毛在《七律·洪都》中自嘲“鬓雪飞来成废料”,那是揶揄,也是对将其视为“牌坊”的刘等的一种愤怒。毛不仅精神旺健,身体也极为健康。他象战争年代指挥军事作战那样,精心擘划每一个战术计划。正是在南方,他指示加强军队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保卫工作[21]。1966年初,江青组织召开军队文艺座谈会,用迂回的方式向中央一线领导发起进攻。毛让江青去找林彪,随后又三次修改座谈会纪要,并在座谈会纪要上亲笔加上“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的标题,林彪则将这份文件报给刘少奇等,经刘的手以中共中央的文件发向全党。刘少奇知道,除了奉命唯谨,别无任何其它选择。
1966年5月,“彭罗陆杨”倒台后,高级干部群情惶惶,在惊吓之余同时又缓了一口气,他们为党中央挖出了“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而感到庆幸,却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进入6月,各省纷纷揭露出“三家村”一类的代表人物,大多是省委宣传部部长、文化、教育厅长,匡亚明、李达等都是在这期间被所在的江苏、湖北省委“挖”出来的。然而毛却渴望壮烈,为自己的下一步目标而思虑和振奋。
下一步的目标是谁呢?或曰:反修防修,深挖修根?只是毛从不喜欢无的放矢,反修防修须有目标,无此具体目标,一切大嗡大轰皆流于形式,现在毛到了下最后决心的关键时刻:是否赶刘少奇下台?
1970年,毛对斯诺说,在1965年1月制定《二十三条》时,他已决定,刘少奇必须下台。但这是事后所言,无从证明1965年1月至1966年8月毛在这个问题上思路变化的过程。事实是,1965年1月,在刘少奇向毛检讨后,毛似乎宽谅了刘,尽管可以看到的线索是毛在为倒刘做精心的准备。可是毛的思路又是何等的复杂多变,在做出决定后,肯定、否定、再肯定,符合毛的一贯风格[22],这也是为何毛会独自一人长久陷入思考的原因。
毛泽东的隐蔽的世界,他的同志们很难猜度,只有极个别的人才多少有些领悟[23],但他们都不愿也不敢在这微妙敏感的时刻去影响他的决定。毛的那些高级同事们虽然知道一年来毛对刘少奇的不满,然而十余年前高岗反刘的下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谨言慎行,谁也不愿涉足两个主席间的矛盾。林彪在他的读书杂记中告诫自己,勿忘“古策”--“主先臣后,切勿臣先抢先”,也就是决不先出头,“毛主席怎么说,我就怎么做”[24]。康生在这类问题上也是“九段高手”,几十年来一直对刘少奇毕恭毕敬,六十年代初,还主动请缨,要为刘编《选集》,即使在他个人大出风头的5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康生也顾忌良深,他在大力歌颂毛的同时,也不忘检讨自己在历史上犯下的反对刘少奇的错误。长期在中枢行走的陈伯达,一直在两个主席间走钢丝,生怕稍有闪失,就会坠入万丈深渊[25]。确实,扳倒刘少奇,将是中国政坛上的一场8级大地震,毕竟从1945年中共七大始,刘就一直是党的第二号人物。可能刘也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毛对自己有不少意见,但他显然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质,1966年6月,仍派出夫人作为工作队员,进驻清华大学。刘一步步进入了包围圈。
从6月20日后,7月13日、19日、22日,围绕派工作组的问题,中央上层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几十年来一直对刘少奇笑脸相迎的康生、陈伯达,在会议上突然与刘发生了顶撞,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一年后的1967年5月,林彪在陪同毛会见刚果(布)政府保安代表团时插话说:现在没有犯错误的同志,都是事先经主席交过底的[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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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华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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