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这种微妙而独特的因缘际会,“孤岛”被容忍存在。就在中日开战后的1937年底,各欧美轮船已经恢复了南北洋和长江航线的航运,到第二年的6月,上海重开至伦敦、马赛等欧洲城市的直达班轮,至10月基本恢复至战前水平,国内航线也相继重新开通。上海很快恢复了全国贸易中心的地位。据朱斯煌主编的《民国经济史》记载:在进口方面,1937年的进口总值为5.08亿元,1938年因战争降至3.76亿元,但随即很快大幅度回升,其后三年分别达到14亿元、29.76亿元和34.1亿元;出口的数字也类似,1937年为4.04亿元,1938年降至2.22亿元,其后三年上升为3.92亿元、13.67亿元和19.29亿元。战后出口在全国所占比重已高于战前。在1942年之前,英美两国在上海租界区的投资占它们在华投资总额的72.6%和64.9%。
“孤岛”经济的复苏速度是惊人的。1938年1月,租界内各工厂的雇工为3.19万人,到4月就增到13.07万人,到年底更增到23万人。大大小小的针织厂、面粉厂日夜加班,仍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利润因而高得吓人。以针织业为例,线袜的利润为37.2%,丝袜为43.4%,羊毛袜为62.6%,卫生衫为79.2%,羊毛衫为54%。这种高额的工业利润为各企业带来了大量的盈余。以荣家为例,在租界内有申新二、九厂两家纺织厂和福新二、七、八厂三家面粉厂,其赢利远远超过战前,仅申新九厂一家在1939年的赢利就高达1000万元,荣家一举偿清战前所有巨额积欠,荣德生还在1939年发起组织广新银公司,投入银行业务,成为沪上名副其实的巨富。当时的一项调查表明,由于“孤岛”时期各行业新设工厂增加,所需机器数量十分可观。加上外汇暴缩,外国机器价格太高,各厂不胜负担,于是原来向国外进口机器的企业无不改用国产机器。各机器厂出品有限,而需要日增,于是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加上钢铁和机价步步暴涨不息,故各厂无不市利三倍,营业鼎盛,获利亦厚,成为机器工业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黄金时代”。工业的繁荣自然带动商业和金融的兴旺。由于周边地区战火不断,江浙地区的商贾地主和银行家纷纷将公司和业务搬迁到租界内。整个1938年,租界内新增491家商号和160余家银行机构,年终结算,全市所有银行和钱庄除了一家之外,竟统统赢利。
由于租界与国外的海运通航无阻,加上与内地交通的恢复,各地的豪门富户携带大批钱财来沪避灾后,过着骄奢淫逸的寄生生活,更给市场造成了虚假繁荣的景象。上海的百货业主既供应中、低档适合广大市民日常生活需要的商品,又有适合“富豪避难者”所需要的高档奢侈品,所以整个零售商业空前兴旺。小百货业原集中在南京东路、广东路、金陵东路一带,这时发展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西藏路、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同孚路(今石门路)等。这些地段的小百货商店比战前增加了1~3倍。据估计,1939年零售同业共有千余户,比战前增加了1倍左右。租界内的几条商业街上新店林立,招牌如云,其中,金陵路商号277家,西藏路商号242家,静安寺路商号378家。在零售的小百货市场上,几乎天天早晚顾客盈门,人如潮涌。
当时上海的六大百货公司营业空前兴旺,商家为进一步招徕吸引顾客,大肆装修门面。金陵东路的小吕宋百货商店把商场的地面全部翻新,采用厚玻璃内装电灯,每晚灯火辉煌,进店堂宛如步入水晶宫。著名的永安公司在1939年前后每天平均营业额达百万元以上。据商店老职工回忆,当时天天生意兴隆,“每天从开门到打烊,顾客始终络绎不绝。下午更是拥挤,商场内人如潮涌,柜台旁挤满了顾客。平均每个职工一天内要接待顾客五六十人,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经常要加晚班”。永安公司1941年的营业额较1938年增长了5倍半,利润额更增长11倍以上。
据魏斐德的记录,“至1941年初,上海出现了奇特的繁荣,人们几乎无法预订到一个房间,以致若要看一场周末电影也得预先订票,夜总会则鳞次栉比”。一个名叫瓦尼娅·奥克斯(VanyaOakes)的旅行家描述了当时租界内外国人的生活:“美国人与英国人的生活似乎与1937年以前的模式完全相同,而且其饭局、跳舞以及饮酒的次数均比以前更多了。大部分人受雇于大公司,其薪水则用美元或英镑结算,所以随着中国货币的贬值,他们的美满生活又回来了,至少当时是如此。”不过,这位作家接下来写道:“然而,上海人在暗中却饱受着不断蔓延的毒气之害,正如一个家庭中有人生了病,便预示着整个家庭的大混乱一样。”
奥克斯的观察是准确的,“孤岛”的所有繁荣都是畸形和糜烂的,甚至是令人绝望的。财富只与极少数人有关,其余的都是待宰的羔羊。“孤岛”时期,物价长期上涨,投机活动猖獗。1939年前后,尽管生产迅速恢复,效益好于战前,但是很多工厂还是借种种理由将工人工资按战前的70%~80%发放,劳工阶层的境况实际上趋于恶化。①据日本学者岩间一弘在《1940年前后上海职员阶层的生活情况》一书中披露,在战前,上海工人生活费支出中,食物和房租分别占53.2%和8.3%,而到1940年,由于物价高涨而实际收入停滞,食住开支占到了总支出的82%以上。如果说,1936年上海工人的生活费用指数是100,那么到1941年3月,食品价格是774,房租是385,燃料是636,日用杂品则是599。奥克斯说:“以前花100元买的物品,如今得花365元,与物价的上涨相比,工资的涨幅是极为微小的。”当时的报纸用无奈嘲讽的口吻报道如下:“物价像被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园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圆银币全搜刮完了,邮票有了新用处,暂做辅币,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
因为是唯一的“和平区”,又缺乏适当的管制,租界内的投机活动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从1939年起,上海的股市就失去了控制,投机者们将战争概念股炒到不可思议的高价,货币兑换率随着每一个谣言而上蹿下跳。沪上流行一句顺口溜:“工不如商,商不如囤。”1939年9月,纳粹德国悍然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0年5月,德国全面进攻荷兰、比利时与法国,欧洲时局大震,上海投机客乘机以每大包1000元的价格购买了大量棉花,储存在仓库里,以致阻滞了国内市场以及正想将棉花运往欧洲的外国贸易公司,当月底,价格上涨到2000元一大包。然而,投机客没有料到德法交战那么快就有了结局,他们仍然持货不放。6月25日,法国被迫与德国签署停战协议,日本迅速迫使法国维希当局向中国船舶关闭口岸,人为上涨的棉花市场应声崩溃,50多家进出口公司一夜破产,股市行情更是一落千丈,前几日还在外滩的楼顶花园举杯狂欢的商人,现在则从那里跳楼自杀。
奥克斯很感慨地评论说:“骗局!大骗、小骗、巨骗,犹如棉纱事件一样,剥夺了人们的必需品,危及了整个城市的生活。”而左翼作家夏衍描述的情形则更残酷,在他看来,上海的情况是“二十四层的高楼底下还有四十八层的地狱”。
接下来讲“孤岛”上的政商恩仇,那是另一部更精彩、更血腥的黑色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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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晓波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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