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大约生在康熙末年(1715年),卒于乾隆盛世的1763年,《红楼梦》就是在康乾盛世期间写成的。它开篇写贾雨村和冷子兴评点宁荣二府的历史命运,读来宛如上述王朝由盛而衰的辩证法的隐喻:
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俭省。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在文学的象征性叙述背后,小说《红楼梦》中确实也包含着对于当时社会经济活动的深刻透视,这种社会-经济分析,成为隐藏在家族兴亡故事背后的隐线,甚至成为小说叙述的“伏笔”。例如,小说开篇即写宁国府的管家媳妇秦可卿死后,托梦给唯一一个“能运筹谋划者”王熙凤,告诉她贾府的振兴之道是以祭祀和家学之名置办祭田和学田,收取地租--而这实际上也就是为历代儒家所倡导的“井田”、“公田”和“学田”制度,它折射着康乾之间,朝野上下围绕着恢复“田制”、借以重兴“民兵”的辩论。但是,对于清王朝来说,除非到了山穷水尽,采用乡勇、民兵而代替八旗兵制,那就是绝对不能考虑采用的制度。这就仿佛对管家的王熙凤来说,弄钱最快的办法是利用职权和关系帮人办事,以从中收取好处费。这也就是她自嘲的“担着祖上的虚名,做个穷官,弄点钱勉强度日”,而这其实就是极至地描写清代的优待功臣的“宗室制度”所造成的后果,--预示着宗室制度的崩溃和堕落。
非但是宗室制度下寄生虫阶级日渐庞大,“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俭省”,而且,正如中国康乾盛世的“小农”并不是英国的“农奴”一样,《红楼梦》里的奴婢其实也并不是欧洲意义上的“奴”,如胡适所说,她们甚至也要求在“情感上”得到重视和满足。结果统治者们也只能四处标榜“仁政”、人情乃至“痴情”,比如说,就连送走一个丫鬟,作为“主子”的贾宝玉都不舍得,其结果自然是坐吃山空,最终应了“千里搭席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的辩证法。这大概就是后来的读者在《红楼梦》中几乎看不到什么严酷的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只有仁政、痴情、人情下面的钩心斗角、贪赃枉法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造成清王朝和贾府最终崩溃的,确乎不见得是什么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而是一个力图维持各个阶级、阶层矛盾均衡的“盛世”,在鸦片战争中,如同被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从内部崩溃瓦解而已。而实际上,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和内藤湖南的清史研究给我们提供的共同结论。
因此,所谓康乾盛世,是指通过对内采取“无为而治”的方式,对藩邦尽可能实行“统而不治”的方式,精心维持的庞大疆域和内部矛盾均衡,而这就是为什么--英国在鸦片战争中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仿佛只是举一击之力,就很容易地打乱了这种统治的平衡或矛盾的均衡,并在随后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最终造成了清王朝从内部的逐渐崩溃。实际上,在鸦片战争过程中,清王朝真正关心的不是与英军作战,而是英国的军事冒险对于清王朝维持内部平衡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而清国家在广东、浙江地区如此投鼠忌器,也是由于这个地区的买办商人对于国家财政和税收的控制作用。因为爆发危机的广东、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的省份,由于人多地少的原因,历史上就是“重商抑农”的地区,小农拥有的土地很少,既不能靠土地谋生,所以民众“守土重迁”、“保家卫国”的观念原本很差,作为涉及海外贸易最深的地区,这里又长期是国家进口白银的主要通道,也是海外贸易商人和买办商人支配力巨大的地区。对英国进行战争,尤其不符合这些买办商人的利益。
深具讽刺意味的是,最终导致道光皇帝接受《南京条约》的赔款要求,而放弃了与英军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的,竟是那些与沿海买办商人相勾结、并代表他们利益的大臣们的分析,例如浙江巡抚刘韵珂在道光22年2月上奏说,如果战争再继续下去,将会产生十大“可虑”,其中最可虑者却并不是英军,而是国家税收之筹措:“沿海七省,警备已将两载,--计七省一月之防费,为数甚巨,防无已时,即费难数计,糜饷劳师,伊于胡底?”结论竟然是:与其耗费大量军饷调集大军与英军作战,不如一次性向英国赔款,后者不过是白银几千万两,而前者很可能就是无底洞。何况这么打下去,极大地影响了税收漕粮的征收,“今大兵复又失利,催征更属为难”。既然平衡各个阶层的利益、特别是照顾沿海各省商贾利益,才是盛世的目标,于是,根据代价和收益的精明计算,选择向英国赔款讲和,显然最符合“盛世政治”的路线正确。
因此,在鸦片战争之后的几十年里,自道光皇帝以下的清王朝的统治者们,依然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照顾沿海买办、包养宗族、节制鸦片贸易方面,而并没有把整顿日益紊乱的货币金融体系、重建军事制度、打击沿海地区的官商勾结造成的地方势力,作为对付外国帝国主义入侵的主要方针政策,更没有意识到货币体系的紊乱、财政上对于沿海买办商人的依赖、国家对于白银的需求,乃是比简单的“鸦片问题”严峻得多的危机。按照帝国的思路,清王朝依然将现代帝国主义的问题理解为不过是外藩、外夷的问题,而完全没有意识到中国沦为西方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危险,从而完全低估了鸦片战败对于整个王朝,乃至整个世界历史进程所产生的根本性的影响。
而鸦片一战,可谓“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这就是胡适所说的:许多开辟历史新局面的事件,“当其初起时,谁也不注意。以后越走越远,回视作始之时,几同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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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韩毓海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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