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当代一个军事电视片叫“极限生存”,但是老知青不同意。他们反驳说,你们那个极限生存不过是解决吃饭,可是我们还得跟敌人打仗。
睡觉是新兵学习的另一个全新科目。
我的同学二杜说:在游击队,当兵打仗的一个主要本领就是学会睡觉。你得站着睡,坐着睡,蹲着睡,靠着睡,走着睡,边走边睡,有机会要睡,没有机会也要睡。哪怕只有几分钟间隙,你也要抓紧时间睡一觉。
我对二杜有关走路睡觉的说法产生极大的怀疑。我说:如果边走边睡,前面人拐个弯,后面这位不就掉下悬崖去了吗?
二杜点点头,宽宏大量地笑笑,不与我争辩。后来许多老知青向我证实,尽管在和平时期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然而他们就是这样坚持过来的。
刘义说:你见过像鱼一样睡觉的人吗?我说鱼怎么睡觉?他回答泡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嘴巴。我说那不是鱼,是两栖动物,比方鳄鱼,还有乌龟。刘义不理会我的调侃,他说雨季作战,天地一片滂沱,夜里好容易盼到命令原地休息,人人倒头就睡。可是等到有人被雨水呛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洪水已经漫过山坡,漫过身体,整个人就是浸泡在水中的一条鱼啊……
“零”还包括走路。
这种走路当然不是通常意义的步行或者散步,甚至也不是跑步赶路,因为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走路的前提是有路可走,没有路怎么走呢?但是游击队却偏偏选择没有路甚至连人迹也没有的原始丛林行军。翻开《辞海》,“游击”一词本意就是“游”(走路)和“击”(打仗)之意,不会走路的队伍能叫游击队吗?所以走路是游击队的基本功,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对新兵而言,不会走路就不会打仗,当然也无胜利可言。一位游击队首长向新兵诠释走路的伟大意义,他说:没有二万五千里长征,中国革命会胜利么?
许多境外知青告诉我,他们都有过这样经历,走路不仅用脚,很多时候还不得不用手,四肢并用。比如攀援绝壁,涉过沼泽,又比如抓住葛藤飞越悬崖等等。不仅白天走,还得夜晚走,刮风走,下雨走,还得负重走,跑步走,背负几十公斤重量的枪支弹药干粮走。他们说,如果一个人在游击队当兵十年,那么他至少有九年以上时间是在金三角各种各样的道路上走过的:大路、小路、山路、险路,丛林之路,沼泽之路,采药之路,绝壁之路,或者根本没有路的路。学会走路绝不是件简单事情,比如南下作战、七次“反围剿”,游击队一天要爬几架大山,在深山老林跟敌人捉迷藏,每天走上百里山路是家常便饭。白天走,夜晚走,吃饭睡觉也走。如果你不走,只好被敌人消灭。从这个意义上说,胜利是用脚走出来的。
很多老知青都指出,你别看好莱坞的越战片拍得轰轰烈烈,那是美国人的阿Q精神。优势装备的美国大兵为什么会在越南失败?就是因为他们不会走路,走不出热带丛林才向越南人认输的。
游击队外出打仗,风里来雨里去,生活艰苦流血牺牲自不待言,但是对许多中国知青来说,令他们尤其为难的竟然还有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其中一件就是解便。
游击队行军打仗,行踪不定,理所当然没有厕所。山区不是城市,军队不是老百姓,所以知青只能向老战士学习“野解”。“野解”就是随地大小便。向文明宣战有个从不习惯到习惯再到心安理得的适应过程。人人扛着自己的铁铲,彼此视而不见,在山坡上或者树
丛里挖个坑解决问题。当然不挖坑也解决问题,戏称回归自然。
但是很快出现另一个问题是,解便不能没有手纸,否则怎么处理后事呢?游击队没有工厂,根据地也买不到纸,即使报务员用的电报纸都要从敌人那里缴获。有时候指挥员下达命令是写在竹片上,跟秦始皇时代的竹简差不多,战士哪能用什么手纸呢?从另一个角度讲,当地部落民族根本就没有上厕所的习惯,他们也不用手纸,不是照样世世代代生存下来了吗?为什么偏偏你们知青要用什么手纸呢?难道不用手纸就不能干革命,不能打败反动派吗?
我们在边疆当知青,连队有厕所,如果没有手纸至少也能找到别的替代品,比如连队有过期报纸。问题是国境对面的游击队根本没有纸,他们怎么办呢?知青们有些难为情地回答我:用……青草、树叶、芭蕉叶,还有石头和土疙瘩。我知道许多知青因此害了“难言之隐”,至今仍被严重痔疮、肛漏和便秘所折磨。
据说一次行军休息,一个躲在草丛中野解的男知青忽然像杀猪一样痛嚎起来,好像遭到蛇咬。原来他对山坡上那些野草一无所知,顺手抓了一把荨麻叶子去揩屁股。荨麻是何等毒辣可怕的东西,照当地人话说是“比蛇蝎还要毒”,于是那个知青只好赶紧送进医院,他的下身因此险些报废。
我提出另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游击队还有为数众多的女知青,她们怎么办?她们也变成野人吗?女孩子都有特殊的生理问题,难道她们不怕遭遇荨麻吗?
面对我的追问,女知青一概拒绝回答,她们中有人脸开始发红,有人干脆起身离去。后来有个男知青替我揭开谜底,他说当时女生频频向前方告急,男知青在前方打仗,女生告急令他们个个忧心如焚。女同学可以为革命献出生命,可以壮烈牺牲,但是万万不能没有手纸。女生的需要就是前线男生的责任,因此男知青个个奋勇作战,只要打下敌人据点或者伏击成功,他们率先冲进敌营去缴获各种纸张。不论什么纸都成了宝贝,都成为见证男女真情的美好载体。从此以后,来自前线阵地的花花绿绿的手纸就像扬帆起航的小船,源源不断地驶往女知青心灵的秘密港湾。
这些手纸就被起了一个亲切的昵称,叫做“零碎”。
本文节选自《中国知青终结》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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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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