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狗卫士
当年的我,也还称得上是身材苗条相貌端正,又正处于青春年华。作为这样一个女性,在偏僻的农村独自住一所院子,总要比男生有更多的不安全因素。加之我的那些下乡到山区的学友们,多次说起男性农民对女知青的求爱,是那样的令人感到厌恶和恐怖,几乎没有什么语言铺垫便直奔性的主题。更有那色胆包天的,晚上还动不动跑到女生的住屋外强行叫门。
虽则这仅是个别人的行为,而且在杨朗我也没有看到这种危险性,但我还是应该提高警惕,防患于未然。即便没有被性骚扰的危险,也总会有本队或者外队的那些吃不饱的农民,会发现我的防卫漏洞,找个风高杀人夜的时机,来偷走国家给我的这点口粮,那也是很要命的了。
我的房东养着一条大狗,这狗连个尊姓大名都没有,房东呼唤它时,就叫"狗!"或者"嗨!"就行了。它浑身黑亮亮的,只有头顶和腿上有少许白色杂毛。站立时那四条粗壮有力的腿绷得直直的,摆出一幅九级台风也撼不动的架式。它的脑袋四方四楞的,平时总是伏在伸开的两条前腿间闭目养神,只要远远近近有一点动静,它就支愣起脑袋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那两眼也就立即虎虎有神起来。
早在"低标准"年代,小小年纪的我就因偷掐农民的苜蓿被而被人家的狗"追杀"过,所以一直怕狗。来杨郎后,第一次见到房东家大黑狗那穷凶极恶的样子就吓得不知所措。惹得房东家的两个孙子一边为我拦狗,一边窃笑。即使我在这个院子住了好几天之后,那狗还是凶巴巴地对待我。后来按照房东家大孙子的指点,我喂给黑狗一点吃的,它便从此对我温顺起来。不论它正在多么凶猛地朝着陌生人狂吠和暴跳,只要我做个手势,或者轻轻斥责它一声,它便立刻乖乖地蹲回自己的狗窝前,只是嘴里还欲罢不休地低声呜咽两声,那得不到主人理解的委屈模样还真让人疼爱。当我终于敢大着胆子抚摸它那黑黝黝的皮毛时,它还温情地望着我,把前爪子搭在我的身上,对我表示着充分的善意。
因为狗的凶恶,人们轻易不敢进这家院子。但这家人三代光棍,没有妻子们的唠叨,正是男人们打牌的好场所。所以老房东的儿子便喜欢叫几个牌友来热闹热闹。房东的大孙子也喜欢在旁边观战,有空缺位置时也大胆上去摸两把,而当爹的在这种时候也并不反对。他们常年身无一文,所以从不赢现钱,只不过谁输了,谁就趴在地上学两声狗叫。如果是长辈输给小辈了,也就抹平了事。
他们玩的是叫什么"掀花花"的一种纸牌游戏,那纸牌是窄窄的长条形状,上面没有复杂的图案,只有一些数目不等的红色圆点。在农村玩纸牌是男人的专利,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掀花花"的游戏规则。
每有牌友来,那狗总是不依不饶,即便你是来过多次的人,它也假装不认识,照样凶猛地攻击你。锁在铁链中的它,攻击人时后腿直立,前腿悬空抬起,勇猛地向上跳跃着,往前扑着,狂吠着,好像来的人都是它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
可能是房东考虑到狗的凶恶会使牌友们不便,也可能是考虑到应该对我的安全负点责任吧,总之有一天我回来时,便没有在狗的贯常岗位上看到它,却在我的住房门口看见它大义凛然地戴镣徘徊。
从此大黑狗便做了我的专职卫士,但惭愧的是,喂狗依然由房东负责,因为我没有东西可给它果腹。它也不计较我对它的慢待,还是专心警戒着我的住地,使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那时候,我每天回到家都要先蹲到门口,摸摸狗的身子,拍拍狗的脑袋,算是跟我的卫士打个招呼;而它对我的回应是,先站起来朝我摆摆尾巴,再蹲下来将前爪子搭到我的手上,然后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直视着我。
一九八一年我故地重访时还问起这条狗,却被告知说"早已老死了"。
写到这里,那静静的杨郎小街,那灰土土的农家院墙,还有那条大黑狗,都时而在我眼前推进着特写镜头,时而又渐渐地隐去。我心凄然,便站起来伸伸腰。思绪也从杨郎那土坯屋里拉了回来,继而又被扯向大洋彼岸的一个城市,此刻我的女儿正在那里读书。想来,女儿不会需要用狗来做卫士吧。后来,我问起女儿的安全问题,女儿说,有一次做试验直到深夜才从实验室回宿舍,给学校保安打电话请求保护,保安当即赶来护送她回去。
我说:"不错啊,你来自一个发誓消灭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而资本主义国家的保安却无条件地保卫你的安全?可我们当年看病都要先填写家庭出身啊。"
买"红宝书"送贫下中农
下乡两月后,县上给我拨了一百二十元安家费,可这笔钱却愁坏了我。不知道上级定出这个数目的依据是什么。但我听当地人说,要修建一间最简单的土坯房,购买基本用料的最低预算刚好是这个数。
开春后这笔款就拨来了。不久,志萍姐便着手在她娘家院子里给自己盖住房,而小康的爸爸也四处查看着挑选宅基地。当一同下来的人都有了着落后,孤零零的我却被晾到了干滩上。想到房东迟早要用我借住的这间屋给他的长孙做新房。那么我又该到那里去给自己搭一间安身的小土屋呢?何况领到了那一百二十元安家费后,我已经买了几种必不可少的农具和几样最基本的灶具,眼瞅着安家费的四分之一已经从我的手里流走了。如果盖房,除了买砖、木料、土坯和门窗外,还得准备供工匠们吃的粮和菜……天哪!剩下的八十多块钱够做什么呀?我愁得肠子都打结了。
宁夏南部山区的春夜与寒冬相比一点也不示弱。炕洞里煨着一点火,人缩在被子里还能将就,但只要离开被窝,人就冻得伸不出手。晚上我把大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伤心地哭了一通又一通,第二天发现被我哭湿的被头都冻得硬邦邦的。连续几个夜晚,我想了哭,哭了想。我想起了国际歌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想起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等口号,我知道哭是不解决问题的。于是我又擦干眼泪,在被窝里小声地唱着毛主席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可是,决心比天高,意志比铁硬,末了我还是不知道,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在哪里呢?在那里呢!于是,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想着,想着,突然一个新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再次借房子住,以等待我的下一步人生变数呢?我反复设想了我人生的下一步,它不外乎是以下四种结局:一是经过锻炼后,被选拔到城里工作;二是将来嫁给外地来宁职工,将户口迁往婆家所在省市的农村;三是嫁给本地职工,婚后依然在这里劳动,由男方给我盖房子;四是嫁到本队,入住到婆家去。不论结局是哪一种,我现在都没必要给自己盖房子。
主意拿定后,我就开始动心思借房子。首先考虑的是借生产队的办公室,但很快就遭否决,因为办公室不容许砌锅灶破坏现有的格局,再说帐本啦什么的都保存在办公室里,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其次考虑的是借看场小屋,但这一希望也很快破灭了。因为场院里存放的是全队所有人的口粮和全部待交的公粮,是全队的命根子。万一有小偷来,住场屋的人要能够与之英勇搏斗一番,确保大家的口粮万无一失,显然,我这样的弱女子是不能胜任这一艰巨任务的。
那么哪儿能给我提供一块小小的栖身之地呢?这时,住在杨郎街南头的张会计老婆来找我,说问我借点钱。她借钱的用途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说是过几天到三营集市上卖了鸡蛋就还钱。我问她借多少,她说借五块。我想,一个鸡蛋才七分钱,五块钱需要卖出七十多个鸡蛋才能凑够。那时家家都只养一两只土鸡,一只土鸡平均两天才生一只蛋,那她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这七十多个鸡蛋呢?可人家既然张开口了,我怎能忍心拒绝呢?
她接过钱时再三道谢,临走又问我说:"听说你不盖房子了。"
我说:"嗯,要不哪有钱借给你。"沉吟了一下,我又补充说:"要是借不到住处,我还得想办法盖房。"我补充这话是为我以后向她讨债埋下伏笔。
谁知她也沉吟了一下说:"我们家有个烂箍窑,现在里面放了些杂伙伙(杂物),你就在那里安上一扇门,盘上一个碎炕,凑合着先把身子扎站(安顿)下来吧。"
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当即随她去看那个窑洞。她家住在杨郎街最南端,即原来杨郎南城们的里边,紧靠着张营长家,而准备借给我的那孔窑洞紧靠她家的大门。尽管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一看之下我还是心酸得眼睛都模糊了。因为那窑洞还不到五平方米大,且非常破烂,墙壁上的泥土都碱化了,手一碰就往下掉土渣子。窑洞的顶部与后墙相连接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那裂缝大约有一寸宽,天空的亮光乘虚而入,惨淡地照射在后墙上。大约是怕倒塌吧,小小的一间窑洞,还在中部砌了两堵窄窄的隔墙,从两边顶住窑洞的顶子,同时这隔墙也自然形成了一道门,将窑洞分隔成了前后两部分,使那本来就有限的空间更加窄小了。而且这窑洞既没窗子又没门,只有一个曾经安过门的,光秃秃的门洞子。唉,别无他法了,住这样的窑洞倒是不担心房东会收回去,因为它实在派不了别的用场。
住房问题落实后,我立马没了后顾之忧,几天来一直崩得很紧的神经一下子松解了。我认为凭借手里这八十多块钱,扣除收拾窑洞的必要花费后,如果细水长流补贴生活的话,够我支撑很长时间。这时我的另一奇思妙想冒了出来,那是因为一段我很熟悉的旋律突然荡响在我的耳边: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我想,我也应该使自己象种子一样与当地的农民结合起来,在他们中间生根开花。可我用什么办法来发挥革命种子的作用呢?我想起了电影上看过的天安门广场开大会的情景,眼前浮现出一大片挥舞着的"红宝书",天安门城楼上的林副主席和所有中央领导们也手举着"红宝书"。对!我要给他们每家送一本"红宝书"。
第二天我就步行八公里,到三营镇新华书店买了五十多本《毛主席语录》,回队后举行了隆重的赠书仪式。赠书那天,先是队长讲了话,大意是说,知识青年朱珠热爱我们贫下中农,她买来了"红宝书",给我们每个贫下中农家庭赠送一本,希望我们大家都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
刹那间,会场上突然停止了喧闹,男男女女都很庄严。会计叫名字,每家的男人依次上前去领书。男人们领到书后都拿到眼前审视着,用粗糙的大手在封皮上摩挲着;女人们扫了一眼男人们手中的书,低头不作声,一心做着针线。整个会场上只听见会计叫名字的声音,男人吸旱烟锅的吧唧声,还有女人们手中的细痲绳穿过布鞋底的勅勅声。无疑,这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鲜事儿,只怕每个人的心里都惊呆了。
后来我在好多人家都见到这样的情形,将我送的《毛主席语录》恭恭敬敬地放在文革前祭祖用的供桌上。为此我骄傲极了,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永垂青史"的事儿。可是时间长了,我终于知道,这个有三百多口人的生产队,只有四个人上过中学,还有几个人上过几天小学,但却识不了几个字,用他们的话来说,"斗大的字装不满一筛子"。何况绝大部分人根本没进过学校的大门,我送"红宝书"给他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后来,在两户不识字的社员家中,我居然各见到一本撕得只剩下一半的"红宝书"。那另一半呢?做大便时的手纸了?不!不会!他们也没有用纸擦屁股的习惯,大便后都是用土坷垃蹭一下就解决了啊。
当我满怀义愤地将此事说给杨郎供销社的刘锡林时,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和愤慨,而是微笑着说:"这不奇怪嘛,农民绝大多数没有看书读报的习惯。有的队干部到县上开会也领过《毛主席语录》,你现在到他们家找去,十有八九都不见了……可他们对党和毛主席还是很忠心的。"
原来如此!等农民们激动过后,还不知道在内心里是怎么讥笑我呢?
随着时间的流失,我越来越为我当初赠送"红宝书"时所表现出的幼稚而感到羞愧,有时私下里难为情得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买那些红宝书我花了二十五块钱左右。如果用这笔钱买当时最便宜的一种叫做"丝布"的布料,大约能买九丈,用这九丈布做裤子可以做十五条,用它做上衣可以做十二件;如果用这笔钱买回城的车票,大约能买四十一次;如果用这笔钱买信封和邮票,大约能寄二百五十封信。而这些东西在以后的几年中都是我极为需要而又极为缺乏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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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之泓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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