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们"老"的知青
老知青比我们这批知青多个"老"字。老练、老成、老道,用得上这个"老"字。提劲、得行、了得、比不上,也使他们含"老"的味道。最老的下乡知青,大约是1958年邢燕子、董家耕他们吧,四川的可能是下到凉山的巫方安、孙传奇,这些人离我们太远。通常说的是成都青训班的那些老知青,他(她)们是63、64、65三届的初中和高中毕业生,那里面有许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或被老师写了只专不红的鉴定而考不上高中、大学。虽然共产党和国家不信任他们,他们仍然积极向党靠拢,申请到农村去,他们中有些就是我们同学的哥哥姐姐,下乡以后还到学校来作过报告。但这里说的老知青,是我们下乡后才接触到的先锋公社和河边公社的老知青。
我们那里的老知青是"四川省青年农场"的知青,这个农场在西昌新华,又叫西昌新华农场,直属"四川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安置办公室"领导,1966年初"成都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300多人赴西昌开场,最多时场员600余人。他们不到一年就开荒2000多亩。1966年12月"大串联"返城。1968年底一部分被打散分配到冕宁县先锋公社和河边公社插队的。老知青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生产队,只在同一个大队的不同生产队。刚去时,和他们交往少,后来慢慢熟识了,才知道老知青里藏龙卧虎。他们里面有不少国民党的将校子弟、黄埔后代,高知娃娃,血统颇高。因为父母落难,夹着尾巴做人,绝大多数为人低调,但教养极好。政治方面,少先队的大门是敞开的,可以加入,戴得上红领巾,极少表现非常好的加入了共青团,共产党是不可能混进去的。出生问题平时就已经压得人不敢出大气,遇到升学的关键时刻,阶级路线一贯彻,学校对他们关闭了大门。"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的大门敞开着。
1999年知青专列到冕宁车站,冕宁的知青下车了,火车刚刚启动,向西昌、德昌、米易开去。
罐倌儿
我们大队三队有个绰号叫"罐倌儿"的老知青,以前只知道他每年挣300多劳动日,比较定时地去赶河边场,找河边公社的老知青理发、耍。他有一部半导体收音机,当时西昌信号好,美国之音、伦敦之声、NHK全能收到。日本党派多,什么自民党、公民党、共产党不只七八个,他全弄得清清楚楚。《参考消息》里的内容比他的消息又少又晚。后来有高中同学在带下乡的《1964(1965?)年成都市中学数学竞赛习题解》中发现有题目后面印有"四中郭坤德解"字样,才知道他是四中的高材生。大家马上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数理化成绩是否拔尖,是学校里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这个标准不要说在文革前,就是在文革中阶级路线辩论时,也还牢牢地扎根在大部分同学的心底里。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这个标准还是根深蒂固,比如前不久说到我们年级的小包子时,"他娃学习成绩特别好,初66级四个班160人,每次考试都是二班韩方强第一"即是一例。此公不仅数理化了得,而且涉猎广泛,刨根问底,欣赏国外古典音乐,要查阅作曲家和演奏家的背景,找不同演奏家或不同时期的作品进行比较,属资格音乐发烧友而非音响设备发烧友。后来听说罐倌儿高中毕业鉴定中写有"白专典型"4个字,又听说他爸爸是重庆美院的教授。出身不好又加上这4个字,成绩再好也不要想进大学,只有下乡当知青的命。
有一次到他队上耍,他床上有本书翻开着,看看封面,《美学》,作者黑格尔。再看看他翻开的那一页,读了几句,根本不知道黑格尔在说些什么。当时我们学校的知青即使是高中生,看的所谓名著也不过小说而已。我当时也不知道美学是什么,值得用如此厚的一本书来写,但是黑格尔的名气却如雷贯耳。美,最直观的是颜色,但在文革里三原色已经蜕变为只剩红色。美,要有载体,文革里女生留长发是资产阶级思想,西装、旗袍、裙子无人敢穿,女生布鞋,男生解放鞋,满街服装灰蓝色。美,要有多种形式,但是除了几个京剧、2个舞剧、1个歌剧外,其他剧目和文艺形式全属毒草被铲除。现在的美食不计其数,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翻新,使得食客们赶时髦都赶不赢。但当时的泸沽排队也只能吃到盐肉,鲜肉想都不要想。成都春熙路耀华西餐厅不敢卖西餐只有卖面条。皇帝废了"满汉全席",他的美食仅限辣椒和红烧肉。幸亏当时臣子们不知道,否则学术界不仅必然论证辣椒的营养和美味,还会就辣椒的颜色和形态如何代表中华民族和无产阶级的美德来几篇社论。在美得只剩一种颜色,美得只剩面条的年代,罐倌儿在白坭3队看黑格尔的《美学》。
有一次三队的2105柴油机发飙停不住了,吓得社员们躲得远远的围着,几个社员满堡子喊"罐倌儿!罐倌儿!"。他跑到晒坝,脱了衣服把进气口一堵,柴油机熄火了。三队社员每每说起这件事,都要绘声绘色地宣传罐倌儿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这件事也使得我们对他肃然起敬,学过物理学过柴油机的同学多,真正摆弄过柴油机并且比较熟悉柴油机的人少,我们特别佩服有技术的人。据说他在新华农场时就和柴油机、拖拉机打过交道。后来招工时县农机厂来招他,他对招工的提条件说他不当学徒,直接拿3级工的工资,厂里如果愿意他可以和厂里的任何一个3级钳工比手艺,对于这种"无理又狂妄"的要求,县农机厂当然不会招他。听说恢复高考后他直接考的研究生,不是机械也不是艺术,搞的外语,后来好像出国了。
最近听罐倌儿的小学同学青圣大哥以及双河大队老知青"大提琴"刘晓林说,罐倌儿在英国牛津大学工作,1992年获英国爱丁堡大学遗传学与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罐倌儿向英国政府租了一块地,大小接近一分,距离他家自行车十几分钟的路程,每年租金8英镑。他种了黄瓜,苦瓜,茄子等等,他种的都比别人种的好,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育秧,什么时候施肥都有记录,象做科学实验。一般英国黄瓜只有一尺长,罐倌儿种的黄瓜有二尺长。这块地上的产品不许出售,可以送人,罐倌儿把菜送给邻居。邻居们惊叹蔬菜的质量,问罐倌儿种菜的诀窍,罐倌儿说他以前当过农民所以会种菜。聪明人的聪明并不局限在一个领域,在各个领域都会露出聪明的痕迹,罐倌儿在种菜这个事情上又露馅了。如果当年罐倌儿在白坭3队把油菜作为试验对象,亩产不敢说翻番,提高个30%那也不得了,当时我们大队每人一年才分一斤多菜油,社员知青都知道"红锅菜"的味道,要是能多分几两菜油倒真是做了好事。但是社会给他的舞台只许他一年出工三百多天-养活自己,看看书-充实自己,听听电台-了解世界,他仅仅是个普通的知青,做好事都没有机会。
公社书记冯忠清,1999年知青专列回大队,他要我们多耍一天。
周炜
周炜也是白坭3队的老知青,岁数不大,似乎是初65级的,好象棋。成都好棋者多,五六十年代街边常有当街下棋的,既然是当街摆战场,围观者不在少数。那时的棋盘上多有"楚河汉界"的写法,有的还有"观棋不语真君子"字样,但这种棋盘少。下棋者多数不反对围观者帮腔表态,围观者相互争得面红耳赤的多也。相传有一天在新南门桥头围了一群人看棋,那时南门外进城只有老南门桥、新南门桥、安顺桥、九眼桥,桥又比较窄,遇到赶场天人多,一个观棋者就被挤下河了,大家丢了棋去看河里的他,他沉了几下举着手冒出水面,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大声喊"拱边兵"!后来"拱边兵"就成了舍命帮干忙的代名词。好棋的人多有一种嗜好,就是喜欢看别人下棋,有的也愿意帮忙出主意。
周炜有一次去县城,看见路边一群人围着看棋就不走了也看。一方是个老者,口中不停地教训对手。"这一步你不能跳马,只有上士还有点救"。"你简直枉自,平车嘛"。"在冕宁枉自下,不好耍,西昌还有几个对手"。那天好像没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围观的人都在帮忙,也还是输棋。看了一会儿以后,老者说"你不能攻兵,攻兵输得快"。周炜说"不见得,试一下"。见是陌生人帮忙,就听周炜的试了几步,棋势渐变,老者居然输了。老者马上邀周炜来一盘,结果连输两盘。围观者看得出来,老者只有招架之功。有人开始争论如果周炜让棋是让一个车还是让一个炮合适。因为要赶回生产队,周炜告辞,老者一定要问周炜是什么人,哪个地方的,周炜答"先锋公社的知青",老者愕然。周炜的这个回答真给先锋知青拿脸。
大队修水库,休息时有社员拿出棋盘下棋。有一天周炜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盲棋。一个社员坐在棋盘边,周围围着十几个人,周炜躺在几米远的旁边晒太阳,看不见棋盘。对手走棋后有人报知周炜,周炜报棋后有人替他走棋。"炮2平5","马7进6",开始了。好听的不是走棋的步伐,是周炜的"噻话"。"你娃想吃马?不得给你吃,马5退4"。"车4平5,将军,不能上士,车来垫起,我是不得对车的,车5平1,这个兵没得了"。"想照王抽相?如意算盘不要打,退马不就解啦?这下你咋办?"。"你以为我忘了这里还有个兵哇?不得让你吃,这个兵要留来下你老王推磨的,有用,兵3进1步"。围观的人从头笑到尾。当时第一次看到盲棋,一盘棋居然全在他心里,认为神奇极了。也许是太想听他说"噻话",后来我们专门请他和中和大队的另一个知青来我们知青院下了一盘两人都盲下的对局,两人噻话连篇,互相取笑,有趣极了。周炜后来喜欢围棋,也是高手。据说80年代他在成都考过了业余3段。现在他喜欢在网上下棋,好像是是个6段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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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吕帖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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