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华:就文学而言,自然环境对文学生产的影响就特别值得关注。丹纳的自然环境理论对我们很有启发,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亦论及自然环境对我国南北文学生产的影响:“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著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指出江南抒情文学发达的一大关键。地理因素又会影响区域社会政治和经济文化,从而作用于精神生产。这一层丹纳在实证分析欧洲文艺时未能推及,不免有自然环境决定论之嫌。而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就关注到“四围社会之影响”:“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之影响特甚焉。”
姜晓云:我在搜集相关研究资料时,也发现在江南国学历史发展进程中,很少见到高高在上的、一本正经的圣人圣师,也很少看到被奉为圭臬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和经典,却可以经常看到许多自然通达、博学清言的学者。记得冯友兰先生在讲述两晋时期不同思想流派的学者相聚时,往往从事所谓的“清谈”;而当谈到精妙处,即“非非”处时,往往相视无言而会心微笑。我想,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美妙的学术交流方式,充满着诗意,与北方伦理化了的教诲方式显著不同。可能正是因为江南学人本着这样的学术交流方式,为此他们在与包括北方思想在内的不同学术思想开展“诗与思”的对话时,能够不断从对方身上发现自己本初的诗性文化特质,从而在更高精神层次上发现、呈现、回归自身。从东汉王充的自然天道观,到以后的玄学、南禅、理学、心学、朴学,在历史上不同发展时期,江南地区不仅进一步接受了源自北方的国学,而且通过加入自己的诗性文化因子发展了国学。可以这样认为,东汉以后国学的发展与新变,主要源自江南,特别是江南的自然诗性思想。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自由探究学术的思想、态度和方式,也非常有利于学人之间的互动和学术更为广泛的传播。江南学术流派的形成、学术世家的兴盛、书院的发达和科举的兴旺,以及市民文化的繁荣,就是重要表征。据统计,清代在江南贡院里中举、又在京城会试中高中状元的,苏、皖两省就有58人,占据全国112个状元总数中的半壁江山;当时全国有县级以上官员2000多个,其中有一多半是从江南贡院里走出来的,侧面可见江南学人之间相互学习借鉴程度之深、成效之广。当然,文教的发达反过来也促使江南国学越来越兴盛。
刘士林:按照刘师培的说法:“魏晋以后,南方之地学术日昌,致北方学者反瞠其后”。随着江南的发达,这种状况越来越明显。乾嘉时代,以沈彤、江声、余萧客、褚寅亮、洪亮吉、孙星衍、王昶、王鸣盛、钱大昕为代表的吴派,以程瑶田、金榜、洪榜、段玉裁、王念孙、孔广森为代表的皖派,形成了“一代学术几为江浙皖所独占”的局面。江南国学开辟出清新、细腻、在思维上更加抽象与纯粹、在感受上富有人情与美感的一脉,代表着国学的新形态,显示出国学存在方式的多样性、内容上的丰富性以及细节上的真实与生动。
查清华:南方学术日昌,以承接先秦老庄的魏晋玄学兴起为标志,玄学影响达数百年,期间不仅促成玄理思辩的发达,而且使明自然、顺心性的南学精神在文学领域得到空前张扬:一是以谢灵运、谢朓为代表的山水文学的发达;二是以民歌和宫体诗为代表的艳情诗的繁荣;三是对文学语言、音韵等艺术形式要素的美学追求。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区别于以儒家传统为内核的北学传统,这些具有独立精神的巨大突破足以“致北方学者反瞠其后”。
刘士林:除了环境因素之外,江南人的性格在江南国学的发展中也起到重要的作用。不少江南学者都很有个性,并表现出江南学人特有的优雅气质。《北史·儒林传序》云:“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隋书·文学传序》亦称:“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查清华:《汉书·地理志》就说过:“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指出人的性格具有区域化特点。由于地理环境不同,南北人的性格也有差异。比如刚才说到江南的抒情文学较北方发达,这也和江南人的文化性格有关。《颜氏家训》就述及这样一个细节:“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岐路言离,欢笑分首。”颜之推注意到江南人的性情更加细腻婉约,尽管他接着说:“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以示自己并不否定亦有例外。所以江南文人大多是情种,陆机“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缘情而绮靡”,钟嵘“若乃春风春鸟……感荡心灵”,刘勰倡“为情造文”,萧统“属辞婉约,缘情绮靡”,萧绎说文须“情灵摇荡”……此后,极力强调文艺抒情性特征的,大多在江南,明清时以吴中为核心的江南区域尤为突出。
姜晓云:江南国学不仅是一个共时性的存在,更是一个历时性的存在,是兼收并蓄、不断叠加累积的历史产物。史初江南文化是以“质有趋灵”的诗性存在方式,标举以自然为中心的诗性观念,进入中国人的精神版图的。秦汉时期江南地区一方面远离政治中心,“在山泉水清”,对原有诗性文化传统保存较好;另一方面学术文化又受到业已占主流位置的儒、法等北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压制,学术话语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异端”色彩。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佛学进入江南,与江南本土的道教风云际会,不仅促进了玄、禅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与飞跃,还在哲学与艺术方面催生出具有中国特色的自然美学思想。此后,江南地区充满主体精神的心学的产生、富有实证精神的朴学的发展,无不引领着传统国学的时代新变。明代的徐光启更是本着“救儒补佛”的目的,首开“西学东渐”之风。总的来说,与北方地区相比,历史上的江南地区并未曾遭受过大的战争和其它毁灭性的影响,自然诗性文化发展一脉相承,形成了自身的优势与特色;同时由于经济地理和社会人文方面的优势,以及自身学术文化组织结构的松散与包容,使得江南国学在其发展过程中,能够通过自然诗性与理性的相互观照,不断得以兼收并蓄其它文明成果,从而促进了自身学术文化的反思与超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士林先生在美学研究中重新发现江南,并重启江南国学的整体研究,也是在现代化背景下对工具理性开展的一次“诗与思”的对话。相信在对话中我们会更好地发现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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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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