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十篇《七四年目睹怪现状》

李敖：文星结束了，我总要生活嘛，我怎么办呢？我就决定了印一批书，十本书，叫《告别文坛》，我以后啊，这十本书出了以后，我金盆洗手，我去卖牛肉面了，我不干这行了，等于先打招呼，放我一条生路。

结果我的书印好的时候，治安人员、警备总部、公安部门、警察局长还有警察，整个的跑进来装订厂，抢走这些书。抢到什么程度呢？我给大家看看这个凄惨的这个画面，这个是被抢走以后，我在那个装订厂纸堆里面，捡到的一些书。勉强凑也可以凑成十本，可是呢都是零落不全。他们抢了我的书，你要不让我出，跟我打招呼啊，他不打招呼，让你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把它抢走，然后欠读者的钱，欠印刷厂的钱，欠纸行的钱，都是你。你不但赚不到钱，你还赔老本，你要去卖牛肉面，本钱都没有。

最严重的时候，抢完这些书以后，警备总部这些特务们出现了，他们跟我说，有四本书让你卖，六本书绝对查禁，十分之四让你出来。可是十分之四有个条件，就是你书后面有这种，硕果仅存的，十分之四里面，后面有你全部的著作目录，你全部写的书的目录，这个不可以的，叫人知道你写了这么多书，是不可以的。要把这些字给盖住，让你放行四本书，这个四本书每个背面，要把它，这个字要把它盖住。

有什么方法呢？好，想出来一个方法，他说刻一个橡皮图章，大家看橡皮图章，上面沾上墨汁，盖在背后就把这些字盖住了。于是，我就做一个橡皮图章，盖上墨汁，他们拿去看说不够，还是隐约之间看到那些书名，这些书名不能给别人看到。那怎么办呢？后来就想到一个方法，你把后面切掉，切掉看到没有切掉，切掉再卖。所以后来能卖的书，就这样子了，原本书后面就这样切掉了。

请你想想看，我恨不恨他们，是这么样地作弄我，这么样地可恶，弄得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收了读者预约的钱，每人两百块，买十本书，最后只能给人家十分之四，还要给出来是这种书。我恨到今天，还在恨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国民党团队，我从来不谅解的。当然这些书叫做李敖著，看到没有，李敖告别文坛十本书，这是第六本。

我要告别文坛，杀开一条血路走，然后去开店卖牛肉面，都不行，幸亏不行，如果我有了本钱，真的开店卖了牛肉面的时候，我想我这个店也开不成。我把一碗面端给别人了，警备总部特务去了，假装客人，掏出来一个苍蝇往里一丢。你这个餐厅不卫生，要勒令停业，里面有苍蝇，这种事他们照样干得出来的。

所以我想起来非常地怄气，当时我第一次被抓到警察局，后来我的好朋友陈平景，有日记给我，讲到整个的过程，整个过程。当时警察局长摆了一桌酒席，把我抓进来请我吃饭，旁边一批人站在这里看我吃饭，站在那里，什么人呢？印刷厂老板、印刷厂，装订厂的老板的太太，站成一排。

为什么你们给李敖印书，为什么你们给李敖装订书，这些人哭哭啼啼的，我怎么能够吃饭呢？我跟他们说，问题不解决，你们不走我绝对不走。陈平景留下来这么多珍贵的日记告诉我们，他们怎么样地捉弄我，怎么样地压迫我。大家从此才知道，为什么我跟国民党结了梁子，结了深仇大恨，绝不是偶然的。你们现场看到这些，我这些道具来源，全世界有哪个作者遭遇过，这样子可恶的，这样子可恶的，羞辱、捉弄、打压、压迫。什么言论自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大家不要忘记，我是只身一个人面对这个局面。

这个时候萧孟能，文星书店的萧孟能，像怕麻疯一样的躲得我远一点，没有人援助我，我一个人这样子撑下去了，这就是当时的一个情况，告诉大家言论自由是争取的，可是是句空话。当你们看看我这些，可怜的、残余的、狼狈的记录，只剩下，印了十本书，最后只剩下这么多东西，还是我自己在印刷厂的纸堆里面，把它捡出来，合并出来，变成了书，看到没有。

现在成十本书，大家看到没有，第一本《乌鸦又叫了》，第二本《两性问题及其他》，都是我自己装订的，第三本都变成这残破不堪了，这是人类禁书史上面的，绝好的一些文献，我会永远地保留它们，将来也不知道捐到哪里去。

可是我给大家看到，我曾经活在台湾做我自己，可是我也曾经活在台湾，走过从前，知道在蒋介石高压之下，我怎么样地反抗，最后落得怎么样的代价付出来，这就是李敖。

在文星后期，我在告别文坛的时候，我遭遇了极大的困难。李敖告别文坛图书，最后的下场像打了一场天九牌，最后得到了毙十，毙十代表什么呢？代表我李敖七十四年（来）目睹怪现状的一个最典型的怪现状。七十四年来，我所见所闻也多，也相当的见怪不怪，譬如说我看过北京前门城楼旁边的人力车，譬如说我看过缠足时代的女性的小脚，譬如说我看过西化过程里面，中国人早期溜冰者，没有冰鞋穿的是布鞋，上面缠上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