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只是“老少边穷”闹皇帝。10多年来，大半个中国出过皇帝。

最初听说闹皇帝，是在1976年。那时我正在湖南桃源县当知青。

那一年，祭奠毛泽东的哀乐犹自余音在耳，一个又一个谣言传来:毛主席是天上的紫微星。9月9日凌晨，巨星陨落，旋即新星大放光明，直逼紫微星。某某山有紫气冲天，将有王者应运而出。云云。

山里乡民传说得活灵活现，传说得诚惶诚恐。知识青年们闻言嗤笑连天。但我知道: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中国社会，离皇权专制的距离并不遥远。我的心，沉重如坠上了铅。

果然，1982年，桃源县有人称皇帝，登基开国，事发而轰动天下。那时我正在上大学，几个月毕业之后，我就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关注。

从此，我在业已展开的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研究中，开始了对“逆现代化”的帝制复辟现象的关注。我深知中国的现代化已然澎湃来潮，但既往的历史包袱太过沉重，我们前进的道路还很艰难，还很曲折，还很长远。

我所接触和调查过的“皇帝”，大致可归为三类:文盲、江湖术士和权力狂。

文盲称帝，大多在边远地区和山乡。交通不便，贫瘠落后，文盲乃生。有人为称霸乡里，奴役乡邻，作威作福，而聚众称帝。有人仅仅因为梦有异兆，或算命卜卦说有异相，便做起皇帝梦。

我为中国农民既往的苦难情感伤，也为穷苦人的愚昧惴惴不安！他们，也是在为摆脱命运的桎梏而寻找出路啊！只是，囚于传统思想的牢笼，中国的农民，几千年来，一直在被压迫奴役和血与火的反抗中循环往复，重复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旧的轨迹！

愚昧产生专制，专制供立暴君千古一体！当代中国称帝者形形色色，无一例外，均是他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暴虐之君。

然而，读过本书，你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在远离城市的中国农村大地上，现代文明的普世之光，并没有照亮那些愚昧的人心。进而言之，即使是在号称文明的现代化城市甚或在大桥都市里，即使是在政治、文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不是仍然看到专制愚昧的幽灵四处游荡，压抑我们于思想和行为之间吗？就是在我们内心深处，专制愚昧的阴影，难道不是也能够时常见诸心灵的底蕴吗？

读者诸君从本书即可窥知，“皇上”们是发何称威称霸，作威作福，草营人命，又是如何巧取豪夺，掠人妻女，荒淫无度的。我目睹过那些残害“臣民”的歹毒刑具，也采访过那些饱受蹂躏的“娘娘、妃嫔”，万千感慨汇于心际: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现代化之路，关山万重，风波迭起，艰苦卓绝，多少仁人志士血祭长天而不泯其志！而搞帝制复辟的人们，却是那么驾轻就熟，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智慧的思想大师马克思有一句传世名言:“权利永远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所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

大一统的中国以农立国，几千年人工畜耕的小农经济，架构了千古不变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王朝基本体系。王朝生生灭灭，封建专制却绵延不息，即在于中国走不出小生产方式下的以农立国，而终于陷入落后挨打，被西方的大炮和鸦片轰进近代的屈辱境地。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结束了帝制统治。然而，辛亥革命不可能也没有来得及改变中国社会的生产方式。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始终是中国社会紧迫而不断为统冶者们所忽略的主题。战祸不绝，外患时生，内乱不已。中国人，大多仍然在中世纪的生产方式下繁衍封建专制，也仍然以种种变态形式，在中国社会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