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说——
你找我可找对了,我这人命苦,可也命大。我们那一批三千多人都给日本人打死了,就我一个逃了条活命,你说命大不大?要不,早变成鬼了!
从头讲?好。那时我在车行当学徒,就在珠江路小营那块修脚踏车。日本人来了,我和我哥都躲到宝塔桥难民区英国人的和记洋行的房子里。
十五日上午,日本人进来了,先是要洋钱、手表、金戒指。难民区三千多人分三个地方,日本人放了三只搪瓷脸盆,叫大家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往脸盆里丢,连妇女的耳环子和老太太的簪子也都搜罗去了。
到了下午四点多,来了二百多个日本兵,都扛着枪,叫我们都跪下来,四个一排。然后把我们押到煤炭港的货房里。机枪在大门两边堵着,还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一边一个管着我们。关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来了个翻译说:“现在出去做工,十个人一批!”
大门口的十个人先赶出去了。过了十多分钟,枪响了。我知道坏了!外面是河汊子,没有通路,这下要死了!
两三个日本兵进来赶出去十个人,外面江汊子边穿黑衣服的日本海军三四十个人一人一支步枪等着。一阵枪响,第二批人又完了!
我是第三批,我排在前面,出去时我就站在江边。都站好了,我知道快要开枪了,日本兵刚举枪要打,我一个猛子拱到长江里去了。这时,枪“嘣嘣”的响,我管它,我只管拼命往对岸拱。我早作准备了,我在货房里就把褂子的纽扣都解开,裤带也解掉了,裤腰一卷掉不下来。江汊子有四丈多宽。我水性好,钻到水里先将衣服裤子都脱光,身上精光滑脱拱得快。冷?那时一心想逃命,哪里还管冷不冷!一会儿我就钻到对岸了,正好有节货车厢翻倒在江边,我就躲在火车肚子下,看着对岸十个一批十个一批地用枪打死。死人多了,河汊口的那只小汽艇就来回开动几下,把尸体冲走。日本兵那天中饭是轮流吃的,不停地杀。一直打到下午四五点钟还没有杀完。冬天五点多钟天就黑了,后来他们扛来了几挺机关枪扫,把好几百个人一起赶出来在江边扫死了!
天黑了,我从车厢底下钻出来,手脚都冻麻了,又冷又饿。我躲到扬州班轮船码头边的桥洞下,桥下都是难民的尸体。我在死尸堆中找了一条破毯子把身子一包,就在桥洞里躺下了。
天亮了,日本兵往桥下扔手榴弹,我在死角里,炸不到。后来来了几个哨兵。我冷,动了一下,哨兵乒的给了我一枪。我屈着身子睡的,右手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取暖。那日本兵枪法好,一枪伤了我三个地方。子弹从两条大腿中间穿过,两条大腿和右手第四个手指都伤了,粘乎乎的全是血。我不敢动,更不敢哼。夜里我在死人穿的棉衣里扯出棉花把大腿包起来。
第三天太平一些了,日本兵抓了人来挖坑埋死人。我听一个人在讲:“他妈的,难民打死这么多,还叫我们来挖坑。”
一个人来拖我时我动了,他说:“你还没有死?”我说:“我不是中央军。”这个人四十多岁,他一看我的腿,就把我扶到桥上去。他走过去跪下给一个翻译官讲:“这是个小孩,不是中央军,还没有死。”
翻译走过去和日本人叽哩咕噜讲了几句,就过来对我说:“你是小孩,写个条子给你,回家吧。”
我不能走了,就爬着回去。过煤炭港货房时我站不起来不能鞠躬,站岗的日本海军给了我一棍子,疼死了。我连忙咬着牙站起来鞠躬,又递过条子,才爬回和记洋行。
难民区里有个张老头,八十多岁了,白胡子很长,他的儿子和我一起抓走的。我说:“我的命是捡来的。”他哭得很伤心。后来他用茶水给我洗伤口,又用死人的大腿骨头刮粉敷在上面,两天换一次,整整一年才好。
现在还不行。伤了筋,天一变就疼。大冷天光着身子在江边泡了一天,身上一根布纱都没有,冻啊,两条腿得了关节炎。(本文作者见他两个膝盖上都贴着伤湿止痛膏)
那天我哥哥也被日本兵抓走了,他当挑夫,烧水做饭,一直到句容,夜里把水桶扔在井里跑回来了。他叫陈金龙,我叫陈德贵,我们兄弟俩命大。
哎,那时的人老实,都不敢动,叫跪就跪,叫坐就坐下。大货房里三千多人只有三个日本人看管,大门开着,又都没有绑,一起哄,三千人至多死几百个,两千多都能逃出去,可就是没有人出头,都胆小,都怕死!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求生是人的本能。可是,为什么面对着死亡,这么多的人都不敢拼死去寻求生路呢?看来,懦弱和胆怯比死亡更可怕。或许,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胆怯和软弱是可以谅解的,而懦弱一旦成了集团性的通病,成了国民性,那就会酿成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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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志耕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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