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天我把洗干净的切菜板搭着纱窗晾干,李敖走到厨房时看到这个动作,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嚣叫:“你看到没?这片纱窗已经松了,这么重的切菜板搭在它上面,不久就会把它压垮的。然后板子会从十二楼掉到地面,再加上重力加速度,这时如果刚好有人走过,他的脑袋一定会被砸出脑浆来,那时我们就得赔大钱了。”他无远弗届的危机意识令我目瞪口呆,我心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于是收拾收拾衣物拎着箱子又回世界大厦了。如此来来回回地往返于世界和金兰之间不知有多少趟。
有一天我很沮丧地走出金兰,李敖的邻居看到我的神色不对,于是好意地对我说,他们和李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一些。他建议我不要以常人的标准要求他,应该把他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坐过牢的病人,可能还容易相处一些。经过旁观者的提醒,我开始确定李敖是需要帮助的。然而我不是医生,他又那么强硬,我能帮到什么程度呢?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学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他,我发现他确实有些反常的身心现象。譬如他非常怕冷,冬天一到,他身上穿的衣裳多到令我笑弯了腰——他通常要穿两件卫生衣加一件毛背心,再加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皮袍,头上还得戴一顶皮帽。台湾的冬天哪有这么冷啊,这身行头到东北还差不多。我问他为什么需要全副武装,他说老天爷会暗算他。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在受预备军官训练时,大伙儿有一回行军到坟堆里夜宿,清晨快天亮时他突然被一股寒气冻醒,冷得浑身直哆嗦,自此以后每到冬天他都严阵以待地怕被老天爷暗算。
李敖除了有“寒冷恐惧症”之外,还有“绿帽恐惧症”。占有欲和嫉妒是人之常情,但李敖的占有欲是超乎常人的。他的歇斯底里倾向总是令我神经紧张,我记得曾经在一个星期内全脸密密麻麻地爆满了青春痘。我和他很少有户外活动,有一天我需要出去慢跑,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慢跑了一小时后我回到金兰,李敖问我出去做了什么,我据实以告,他听了很不开心地说我出去慢跑一定会跟路上的男人眉来眼去,所以不准再跑了。
有一天我在他的抽屉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旧笔记本,字迹狭小而歪斜,内容看起来像是一个感情受重创被女友抛弃之人所发出的仇视女性的怨言。虽然李敖后来练就了一手胡适体的好字,但我猜想那个旧笔记本上的字迹应该是他早年的。不久我找到一个机会询问他的友人有关他早期情感经验的真相。他的朋友告诉我李敖在台大时曾经为罗姓女友的离去服过三次安眠药,但是都被同学发现而送进医院洗肠获救。我读他的回忆录,这段往事他倒是如实地写出,不过只提到一次的自杀经过。他坦言自己有三四年之久未能成功地靠新情人取代旧的来转化最大的困境。我认为李敖在初恋时受到的创伤严重地影响了他日后对待女人的态度。其实他和我一样在初恋后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上瘾症;唐璜情结就是最典型的上瘾范例。
我愈是了解他的成长背景,就愈能以冷静的心情面对他的歇斯底里倾向。有一回他和我吵架,他拿出一把大剪刀,把我刚从张木养那儿买来的一件古董上衣咔嚓咔嚓便剪成了两半,我为了制止他继续闹下去,很快地抢下那把剪刀用刀锋对着自己的心脏,他见势马上冷静下来。但是长夜漫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趁着他不注意,光着脚就溜出了大门,在路上拦计程车时路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的脚丫。还有一次我和他坐在车里正要开车上复旦桥时,我告诉他我想和他分手,他扬言要撞安全岛和我同归于尽,我不动声色地坐着,他看我没反应便打消了同归于尽的念头。他的精神展现使我认清,人的许多暴力行为都是从恐惧、自卑和无力感所发出的“渴爱”呐喊。我来来回回地搬出搬进,其实就是想再努力一次,看看有没有办法包容他、安慰他、给他一些快乐,然而后果总是令自己失望。
我很气馁自己的有限、狭隘和无法宽恕,但我真的是自身难保,尽力了,还是自身难保啊!
和世界缔结金兰本来已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再加上老母的阻挠,事情就更复杂了。话说李敖拿了一笔钱给刘小姐,请她到美国stand by一阵子,但一阵子过后李敖突然又心疼起这笔钱来。有一天老母在金兰和我们聊天,李敖话锋一转突然对老母说:“我已经给了刘会云二百一十万,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女儿,就该拿出二百一十万的‘相对基金’才是。”老母一听脸色大变,撂了一两句话转头就走,李敖的脸色也很难看。第二天我回世界大厦,母亲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李敖已经摆明了要骗我们的钱,你可是千万不能和他结婚啊!”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当初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人是你,现在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人也是你,我又不是你们之间的乒乓球,嫁不嫁该由我决定才对。本来对这门婚事心里是很犹豫的,现在为了争取自主权,反倒意志坚定地非嫁不可了,于是穿着睡衣跷家回到金兰。五月六日的早上在李敖家的客厅里,由《中国时报》主编高信疆和作家孟绝子证婚,我的新娘礼服就是那身睡衣,婚礼过程中还得派人紧盯着门眼,怕老母半路阻挠。至于婚后所发生的事,李敖又运用了他高度选择性的记忆力,只记录我父亲请我们吃了一顿友善的晚餐,却忘了结婚证书在当天下午就被我撕成两半的不友善举动。
编辑:
梁昌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