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火后，那些失去的
作者 摄影 | 黄泽敏
编辑 | 杨俊
大火发生的后一天，我来到香港大埔宏福苑。沿着封锁线外侧的人行道走，会自然走上一个露台。只需抬眼，就能看见那几栋被大火熏黑的楼。
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附近依然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其中不少人并非受灾住户，有的甚至是从十公里外赶来。有人想来帮忙整理物资，实际上也没法帮上更多，因为现场的义工太多了。但他依旧坚持到场。
在这两天，我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一些人带着花，花里附上手写的卡片。他们只是站着、望着，不说话，也不离开。
我找了个长凳坐下。身旁的空位，陌生人来了又走。突然，有人带着哭声停留。她一头银发，哭得好大声，偶尔从嘴里蹦出几句粤语：“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她说不出更多的话。
这是我在现场看到的其中一位。在这里，人们要么放声痛哭，要么神情哀伤。我的采访，便在这种弥漫的悲恸中开始。
有阿姨红着眼框，坐在灾民登记处。在我提出采访请求后，她反过来哀求我：“可不可以不要采访我，我已经很可怜了，我家都没有了。”
所以我很胆怯，尤其是到现场的第一天。看到流泪的人，我不敢轻易上前，担心自己的冒失会打扰他们，甚至成为一种冒犯。我确实因此错失了一些机会。
起初，我对这种胆怯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太不称职。但现在我想，获取信息是这份工作给我的权利，它很宝贵，能让我在这样的混乱与悲伤中寻找某种真相和共情，也能让我更加理解这个世界。正是因为它很宝贵，使用的契机才更应慎重。
事实上，现场有各种声音，也有很多人带着浓烈的倾诉欲和怨气。在多位受访住户看来，隐患早已埋下。比如，被发泡胶板“封死”的窗户，开窗“吃灰”，不开窗就无法看到窗外情况；覆盖整栋大厦的竹棚架和棚网；以及蹲在棚架上吸烟的工人。有人曾为此多次向相关部门投诉，但无果。直到现在，问题以火的形式爆发。
据官方披露，火势迅速蔓延，与承建商使用不符合阻燃标准的棚网及易燃的发泡胶板有重大关联。调查发现，为逃避检测，某些不合规的材料，被放置在不易检测的位置，消防员需要冒险爬出外墙才能采集到。少量合规的防护棚网，仅安装在每栋楼宇的棚脚位置，并在后续的测试中蒙混过关。
官方的数字仍在变化。这场大火已造成上百人死亡、数十人失踪，数千居民被迫离开家园。并非所有人都需要公众的怜悯，但每个人都要求透明——透明的事实、透明的责任链、透明的救援安排。在问责背后，人们也想知道，该如何保护住户的基本安全？这些问号的答案，是对死亡的尊重，也是对幸存者安全的要求。
城市又该如何记住这场大火？我想，一种方法是用数字和法律，比如伤亡人数，谁被逮捕，谁被起诉，受灾人员得到了何种支援，当地又提供了怎样的建议和措施。另一种方法，是记录下那些更细小却真切的故事。
宏福苑建成几十年，附近柴油火车的轰隆声早已听不见。时代向前，楼老了，楼里的人也老了。如今，这座承载了半生记忆的房子，缠绕着残破的棚网和散乱的竹棚架，显得格外苍凉。
这种苍凉，最终都落在了具体的人身上。71岁的大叔说，40多年前，他贷款购房。之后，他结婚生子，一家四口挤在400尺（约44平方米）的房子里，子女成家又搬离。他和太太始终住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如今只剩下一串钥匙。
他最遗憾的，是五本厚厚的相册。他用手指比划着，每本约有三厘米厚。其中三本是他和太太结婚摆酒时拍的，另两本记录了子女从出生到幼儿园的成长，每月一张。那些无法复制的记忆，最终化为灰烬。
在现场，我遇见了各种悲伤的样态。有位爷爷呆坐在椅子上。我上前搭话，刚问一句，他的眼眶就红了，开始不停地滑弄手机，但屏幕里什么也没有。他言语破碎，几乎讲不出一个完整的长句。
只言片语依稀拼凑出他孤独的晚景：子女不在身边，老伴早年离世，剩他独自守着房屋。现在家也没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还有一位阿姨穿着人字拖坐在花圃边。她讲话声音很大，笑得很开朗，但偶尔笑声落下，眼眶就红了。脚上的人字拖陪了她几天。那天，她出门买猫粮，幸免于难。
陪伴她三年的小猫却没这么幸运。她说，小猫很乖，困了会窝在她身边睡上个一整天，饿了就喵喵叫。听到叫声，老伴会朝猫说：“找你妈妈去。”
儿媳认领尸体时说，猫抱在手上还是软的。听到消息后，阿姨哭了。那是家没了之后，她第一次哭。第二次哭，是得知自己的邻居丧生火海。
一场火，把这些老街坊们打散。一位61岁的先生告诉我，80多岁的母亲在宏福苑住了大半辈子，老伴去世后，唯一的乐趣就是找街坊聊天。火灾发生后，母亲和那些聊得来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大厦着火时，母亲不在家。但她坚持要回到现场。回来后，她痴痴地望着那些楼栋，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
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个人的无力。我能做的唯有倾听，然后把这些具体、复杂的情绪记录下来，而不是让它们在数字下被遗忘。
不止一个人对我说，就算房子得以修缮，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住。许多受灾人员失去的，不只是住房。这些零碎的片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能提醒我们，“重建”不只是修墙砌瓦，还在于对人们生活秩序、公共信任的修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