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驳虎：王道荡荡——中国临门一脚调停沙特伊朗

核心提要：

1. 沙特和伊朗在北京发表声明，同意在最多两个月内恢复外交关系。这是中国第一次主导化解东亚之外的他国僵局，体现了中国外交的软实力。

2. 伊朗和沙特在之前一直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在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后，沙特产生危机感，但两国仍是合作居多。真正的对抗始于2013年，随着伊朗石油产能恢复以及美国的承认，伊朗进行极限扩张，陷入众矢之的。

3. 双方分别支持也门政府军和胡塞武装内战，矛盾升级。2016年初沙特处决本国什叶派神职人员，伊朗示威者袭击了沙特大使馆，双方断交。此后随着2021年拜登上台后的美国的态度变化，两国最终走向谈判。

4. 这次复交是中国首次在域外重大局势上发挥重大积极的推动作用，影响到中东的地缘政治平衡。但要注意的是此次和解的根本原因是两国形势所趋，背后的暗流也不可忽略。

作者｜唐驳虎 凤凰新闻客户端荣誉主笔

3月10日周五晚上9点，中国、沙特阿拉伯、伊朗出人意料地在北京发表联合声明，沙特和伊朗代表团在北京举行会谈并取得成功，沙特和伊朗同意在至多两个月内恢复外交关系。

这是一次轰动全球的外交突破，而且是中国第一次主导化解东亚之外的他国僵局，也是中国力量转化成外交软实力的实例。

在中国的主持下，沙特和伊朗代表团从3月6日到10日在北京举行会谈。会谈秘密连续进行了四天，完全没有走漏风声。尽管沙特和伊朗的专机都停靠在首都机场，外界还是毫无预料，保密做得很好。

沙特出面的是国务大臣、国家安全顾问穆萨伊德·本·穆罕默德·艾班（Musaad bin Mohammed al-Aiban），伊朗出面的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阿里·沙姆哈尼（Ali Shamkhani）。

最后在10日晚上9点，公开发表是中、沙、伊三方联合声明（以下为节选）：

为响应中国主席关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积极倡议，根据三国领导人就中国承办和支持沙伊两国举行会谈所达成的共识，沙伊双方为了在兄弟关系框架下通过对话和外交方式解决双方分歧……

沙伊双方赞赏并感谢伊拉克共和国和阿曼苏丹国于2021年至2022年期间承办多轮对话。双方赞赏并感谢中国领导人和政府承办和支持此次会谈并推动取得成功。

三国宣布，沙特和伊朗达成一份协议，包括同意恢复双方外交关系，在至多两个月内重开双方使馆和代表机构；强调尊重各国主权，不干涉别国内政；

双方同意两国外长举行会晤，启动上述工作，安排互派大使，并探讨加强双边关系。三国均表示愿尽一切努力，加强国际地区和平与安全。

一时间，全球哗然。关于此事，在“沙特和伊朗是千年宿敌”的人云亦云，“动摇中东乃至塑造世界格局”的无边畅想之外，有没有更深入切实的分析？

当然，最完整的真相永远都在这里。

斗和缘起

其实说起来，历史悠久的伊朗跟历史不过百来年的沙特，根本谈不上什么世 仇。 一直到伊斯兰革命之前，跨过赫尔木兹海峡，伊朗沙特从王室到民间商人，来往都还是挺密切的。

变化的起点是1979年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巴列维王朝被推翻，霍梅尼宗教政权掌控了中东大国伊朗，并且积极输出“什叶派革命”。

这让沙特，还有逊尼派萨达姆掌控的伊拉克等国危机感很强，两国这才闹翻了。真正两国对立其实也就40年，但一直斗而不破。

毕竟两伊战争有伊拉克冲在最前，沙特隔海观望即可。在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伊斯兰合作组织里，双方依然是合作远大于斗争。

包括两国1998年5月27日签署的经贸投资、科技文化、体育青年领域总协议，2001年4月17日签署的安全合作协议都反应了这一点。

但在美国2003年消灭萨达姆政权之后，在美国塑造的选举体制里，本来就是什叶派占多数的伊拉克，迅速陷入伊朗的强力掌控之下。

▎伊朗GDP变化图，单位为10亿美元

而伴随着中国崛起带来的国际油价高涨，以及伊朗石油产能的恢复，伊朗的石油收入和GDP也冲上历史巅峰。

有了钱，在“阿拉伯之春”后的一地鸡毛中，之前只能算空谈的“什叶派革命”顿时从蓝图走向现实——

▎伊朗人均GDP（购买力平价）变化图

操控也门局势，支持胡塞武装打也门内战。参与叙利亚内战，支持此前来往不多的阿萨德政权。乃至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张到黎巴嫩、巴勒斯坦。

从2011年到2019年，伊朗缔造了前所未有的“什叶派新月之弧”，改变了什叶派孤立一国的局面。 然而，极限扩展必然导致极限反噬，反制必然到来。

如果伊朗仅仅维持对伊拉克南部什叶派传统地区的控制，并支持什叶派同袍打败ISIS的话，那么他们甚至获得了美国的承认。因为这显示了伊朗的保守无害的姿态。

但是，伊朗在叙利亚南部和黎巴嫩的扩展，必然引发以色列的极力对抗；伊朗对也门的操控，必然引发与沙特和一干海合会成员的对立。

介入叙利亚土库曼族裔的战争，则会引发与土耳其之间的矛盾。输出意识形态扰动强人总统阿利耶夫，甚至激发了同属什叶派阿塞拜疆的恐惧。

这就是所谓的极限扩张。伊朗的扩展显然超出了极限，不仅是财政极限，也包括地缘实力的极限。 这激发了周边几乎一致的联合反对，把自己架在了众矢之的位置上。

再加上最关键的发展远程导弹和含糊不清的核计划，激发了美国不死不休的报复。2011年，美国联合欧洲发起第一轮制裁，减少了伊朗20%的石油产量。

美欧制裁的成果，换来了2015年伊朗签字的伊核协议，以及伊朗的石油解禁。2016年和2017年伊朗享受了短暂红利，民众形成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共识。

2017年伊朗原油日产量450万桶，出口250万桶；自炼成品油200万桶，其中国内消费170万桶，另出口30万桶，合计就是280万桶的总出口量。

结果在川普政府单方面重启制裁之后，伊朗原油产量依次跌到2019年的300万桶、2020年的270万桶，2021年叠加疫情一度下降到200万桶，是两伊战争结束以来的30年最低水平。

与此同时，胡塞武装、阿萨德政权、真主党游击队（什叶派民兵）、哈马斯组织，一个个依赖伊朗支持的大小武装都要依靠伊朗的财政开支去养活。

这些国际新闻的边角料，把伊朗以往的财政盈余都变成越来越深的赤字，政府债务骤增。

▎伊朗财政赤字率

为了减少财政开支，这几年伊朗被迫先后减少生活必需品和油价的补贴，带来高达80%的食品通胀，引发基层社会骚动，甚至触及政权稳定。

2022年下半年，伊朗全国多地多次爆发大规模骚乱，造成数百人伤亡。

骚乱一直蔓延到2023年2月，甚至导致大批伊朗外交官辞职抗议。

经济上的问题蔓延到民生领域引发伊朗民众的严重不满。

而究其本质，这都是在超出极限扩张之后，国家财政愈发脆弱的结果。

即使2021年8月被视为哈梅内伊接班人的保守派莱希取代“改革派”鲁哈尼出任总统，现实的财政压力仍迫使伊朗最终要做出选择。

厮杀谈判

如前所述，沙特和伊 朗真正的对抗始于2013年，迄今不过10年。 当年，“阿拉伯之春”结束了什叶派总统萨利赫37年的统治，逊尼派的副总统哈迪接任。

长期累积的政治经济矛盾，让也门教派冲突的潘多拉魔盒被再度打开——以伊朗支持的什叶派的胡塞武装为一方，以沙特支持的逊尼派的哈迪政府为另一方，双方展开了针尖麦芒般的斗争。

伊朗和沙特在也门都有自己的“同宗”兄弟。伊朗现政权同也门的什叶派一直以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早在上世纪80年代，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就曾鼓舞来自也门什叶派显赫家族的侯赛因·巴德尔丁·胡塞远赴德黑兰“取经”“朝圣”。

胡塞回到也门后，主张效仿伊朗建立伊斯兰神权，2004年起兵造反并被萨利赫政府军击毙。但“胡塞武装”最终站稳脚跟，迫使也门政府承认存在，在控制区内实行伊斯兰教法。

沙特也一手培植了也门的逊尼派。鉴于双方在逊尼派和什叶派中的领袖地位，双方分别支持哈迪政府军和胡塞武装打内战，是再明显不过的代理人战争。

▎沙特王储萨勒曼与哈迪

2014年9月，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装率先发难，联合同属什叶派的前总统萨利赫的旧部，以势如破竹之势，2015年1月攻占也门首都萨那，逼迫哈迪逃亡利雅得。

之后，胡塞武装乘胜追击，到3月25日逼近南部重镇亚丁港（就是中国撤侨的《红海行动》），把哈迪的“政府军”赶到东部荒凉的沙漠。这时沙特终于坐不住了。

3月26日，联合埃及、摩纳哥、约旦、苏丹、科威特等10国发起“果断风暴”行动，派遣“狂风”和F-15战机空袭胡塞武装，在也门上空设立了“禁飞区”。

多国联军地面部队从亚丁港登陆，收复也门南部地区。2015年12月，为进一步扩大声势，沙特还发起组织了一支由阿联酋、马来西亚等34国组成的反恐军事联盟。

但由于沙特主导的多国联军地面作战经验不足、部队凝聚力差等因素，并未对胡塞武装产生致命打击。伊朗则全力援助胡赛武装。

2016年1月初，沙特处决本国什叶派神职人员奈米尔，伊朗领袖哈梅内伊宣布对沙特进行一场“神圣报复”，愤怒的伊朗示威者袭击了沙特驻德黑兰的大使馆和驻马什哈德的领事馆。双方终于断交。

2017年后，双方的斗争陷入僵持。胡塞武装与萨利赫的联盟走向破裂，哈迪与亚丁的也门南方势力结盟，南方势力也与哈迪政府一度爆发直接的武装冲突，可以说乱成一锅粥了。

随着伊朗陷入财政困难，拜登2021年初上台后也不支持沙特继续打下去，也门战争也逐渐成为沙特的沉重负担。沙特和伊朗两个后台老板终于走向谈判桌。

▎伊朗代表团团长Saeed Irvani

从2021年4月开始，德黑兰和利雅得一直在巴格达举行谈判。参与的包括伊朗驻伊拉克大使马斯杰迪，伊朗国家安全委员会官员赛义德·伊尔瓦尼(Saeed Irvani，后任伊朗驻联合国大使)。

而沙特谈判团队由沙特情报总局局长哈立德·胡迈丹(Khalid al-Humaidan)率领。谈判主题主要是双方以安全为导向的谈判。

▎沙特情报总局局长Khalid al-Humaidan

参与斡旋的还包括伊拉克总理穆斯塔法·卡迪米(Mustafa al-Kadhimi)、科威特总理沙巴·哈勒德·哈马德·萨巴赫，以及阿曼官员等。这些多边接触与穿梭外交为对话创造了一种合适的气氛。

经过一年多的艰苦谈判，2022年7月底双方达成协议，将举行外长一级的政治谈判（伊朗外长侯赛因·阿米尔·阿卜杜拉希安与沙特外交部长费萨尔·本·法尔汉），甚至双边互访。

▎时任伊拉克总理卡迪米，曾长期负责伊拉克国家情报部门，与美国和伊朗情报机构合作密切

这就是三国联合声明中专门提到“沙伊双方赞赏并感谢伊拉克共和国和阿曼苏丹国于2021年至2022年期间承办多轮对话”的原因。

但在去年下半年，伊朗指责沙特支持其国内抗议活动后，谈判一度再次陷入僵局。

中国是沙特和伊朗共同的重要贸易伙伴和朋友，分别是两国石油的最大买家之一。中国领导人去年12月访沙特，伊朗领导人今年2月访问中国。

最终是由中国“在中沙伊三国领导人的共识基础上得以推进”。作为一个善意、可靠的斡旋者，中方忠实履行了东道主职责，推动了对话达成。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莱希访华，随员中就带着伊朗首席核谈代表和央行行长。

同时在中伊联合声明中做出郑重承诺：“双方重申坚定支持中东无核及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区建设。”

▎伊朗逐月通货膨胀率，去年下半年从35%进一步增加到50%以上

这是旗帜鲜明表达伊朗放弃核武的立场。代表着伊朗重大战略的调整。

放弃核武的目的就是回到之前的伊核协议，就是要解除外部经济制裁。伊朗已经别无出路。

中国力量

现在，全球媒体都着重提到， 两个中东大国之间的协议是在中国的主持下达成的。这背后少不了中国的努力，尤其最后时刻临门一脚的助推。

中国首次在域外重大局势上发挥了非常积极的重大推动作用，这是一个里程碑事件，大国就应该积极有作为，以东方方式促进国际关系的良性调整。

以往，中国同中东国家的关系，更多在经济尤其是能源领域，而不愿过多卷入中东各国间的政治纷争，一是意愿不是特别强，二是自身能力也确实有限。

2023年3月10日的这份联合声明，意味着中国今天已确有能力深刻影响到中东的地缘政治平衡，很有全球大国调停地区大国间矛盾的意味。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是这样形容的：伊朗与沙特在中国达成协议，意味着在全球舞台上，中国已可以像美国一样成为一个斡旋者。这是一次破天荒的重大突破。

中方承办和支持此次对话，三角形的桌子摆放也让人耳目一新。前几天拜登找日韩讲和，照片的架势，完全就是老板叫上总裁办，强摁两个死掐的部门总监讲和。

但纵览事件来龙去脉与全局，还不能说是中国起到了说一不二、强力主导的决定性作用。而是沙特与伊朗双方根据形势变化被迫走向和解，借着中国推动调停的机会顺势接受。

须知，内因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外因是事物发展的第二位的原因，能够起加速或延缓的作用。“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认清事实的这两点，都很重要。至于什么“把沙特伊朗都收入账下，愿为前锋，愿效犬马”“一举推翻世界旧秩序”的过度联想，还是算了吧。

在谈判之后，明确了路线图和时间表，也门停火有望取得积极进展，这对长年来乱成一锅粥的中东地区局势也是一个好消息。

但我们不应忽视这样一个假设，即沙特的谈判有战术上的权宜之计。现在沙特与拜登政府在多个问题上存在分歧，但利雅得有可能想把时间拖延到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

如果亲沙特的共和党获胜，尤其是川普卷土重来，沙特肯定会对伊朗更加咄咄逼人，现在的恢复外交关系也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另外，美国以色列国防部长会面，以色列直言不讳伊朗核计划对自己威胁太大，以色列必须做好各种行动准备，并且宜早不宜迟，应该是准备对伊朗进行军事打击了。

为此，中国中东问题特使翟隽9日也访问了以色列，礼节性会见以外交部长科恩，与以外交部总司长利维、负责亚太事务的副总司长哈帕兹举行会谈。 这些不利的第三点和第四点，也值得后续观察。

结语

但无论如何， 对于此事，现在国际网络上说的最多的形容词是“难以置信”，曾经似乎无法解决的紧张局势得到了显著缓解。

而中国的首次主导，更有“外交原子弹”的感觉。它的意义可与1978年的埃以《戴维营协议》和1993年的巴以协议相媲美，却是在中国斡旋下达成的。

“在新的世纪，继续推动现代化建设，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维护世界和平与促进共同发展，是中国政府肩负的三大重要历史任务。”

即使仅为完成前两个任务，中国外交的重大使命，也包括扩大中国的外交声望，塑造中国的国际信誉，用卓有成效的大国外交，争取更多的信任。

中国是一个充满善意并且强大的世界级力量，中国倡导所有矛盾分歧都通过对话寻求政治解决，维护世界和平稳定。

这一次和谈的达成，一定会强化世界很多国家对中国的这一印象和信任——“无偏无陂，王道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