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调查:中国女性为什么恐惧

作者:郭睿

2016-04-09 第518期

暴力如空气般环绕着中国女性,"像是生活在野性的丛林大陆"。

导言

【3分多钟的酒店监控视频在网络上热传,中国女性才普遍意识到,自己生存的环境如此危险,并没有因为身在大城市、过着准中产阶级的生活而有所改变。她们在网络上表达愤怒和失望,以及对"女性如何自救"的嘲讽。"人人都有代入感。"她们说,"如果有一天女人在家里遭到侵犯,是不是又该说女性不应该独自呆在家里呢?"

为什么走在街上的女人会遇到性骚扰,也可能被拽上一辆面包车从此消失人世,又可能被陌生男子袭击而因为"情侣/夫妻"的说辞被路人无视?而多数的强奸案发生在熟人之间?事后女人却不得不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穿得暴露或者不够聪明,招来了危险的觊觎?

暴力如空气般环绕着中国女性,"像是生活在野性的丛林大陆"。

"弯弯"在和颐酒店遇袭的事情传遍网络那天,易衡一晚没睡,回忆起了自己当年险些被绑架的经历,以及看过的电影《盲山》。

"我本来就是她们啊",她告诉友人。

那大约是2010年的夏天,记忆中,这件事被放在大脑一个特殊的位置。早上五六点钟,福州火车站,她坐了一夜的车,朋友约定好了来接,却未出现。

天色亮亮的,空气很潮热。一个男人走上前,用随意的、含糊的声音跟她说,"我哥们说来不了了,让我来接你"。刚刚下车的易衡,没有想太多,那个人做了个"走吧"的手势,她下意识跟着走了。过了几秒,反应过来,觉得少点什么,这个男人没有说朋友名字,也没有叫她名字。她拿出手机,悄悄拨电话给朋友,"你让人接我了么"。睡过头的朋友很吃惊,"没啊"。

她才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此时她已经走到车前,那个人拉开了车门,她瞥到了车里的几个人影。易衡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开始向后转身狂奔。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停下来,直到快断气。她跑向后面的街道,那里有寥寥几个行人。

"被猎人狩猎"

"弯弯"事件后,无数年轻女性像易衡一样,在社交媒体分享自己或目睹的受暴经历。易衡就是看到了微博上"好火药"的分享,才决定把自己的经历发出来。"好火药"面临过比她更绝望的处境,在闹市大排档被陌生男子殴打袭击,向路人求救呼喊,路过的人却无动于衷,被袭击者"还我钱"的说法遮蔽,她最后死死扒住交警的车辆,才获救。

易衡看了"好火药"的帖子,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身为女性,有一种被猎人狩猎的恐惧"。弯弯事件的发酵体现了都市准中产阶级女性的处境。"几乎人人都有代入感",是针对此事的评论之一。

"好火药"报警之后,派出所并没有立案,做完笔录也没有后续反馈。易衡当时则没想过报案,和朋友讨论之后,觉得没有证据,报案没有用。

弯弯在和颐酒店遇袭后,承办此案的酒仙桥派出所亦未给立案回执,后来称"此事不归他们管","办案的人周四才来上班"。

这几乎引发了网友的众怒。

如家酒店姗姗来迟的回应,派出所的推诿,让弯弯和众人觉得太失望。当然,舆论场的发酵,让这件事本身的结果变成了,"发微博比报警更有效"。北京市公安局官微"平安北京"发出消息,表示正在彻查。以往,似乎难以想象市局官微会正式回应这样一个"未造成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的案子。

存在于天涯热帖、学术论文中的妇女在公共场合被掳掠,变成了眼前的现实。呈现身边与传说中的针对女性的暴力,也是若干自媒体在话语战场的一大实践。

无论弯弯还是易衡,都能够想象没有监控的楼梯,男人身后的车辆,会进入一个怎样的世界。霍启明总结,根据《2014中国法律年鉴》的资料显示,中国每年的拐卖人口数量在近年有明显上升,从2008年的2378人到2013年的20735人,数据翻了近七倍,而这仅仅是已立案的数据。

快捷酒店与卖淫窝点勾连的猜想被广泛传播。作案男子"李某",于7日晚在河南许昌被抓,"平安北京"发布消息,称李某的确是在和颐酒店散发招嫖卡片,遇到女事主,误以为是"同行",便对弯弯进行拖拽,驱赶。

这一消息证实了网友的猜测。然而,在都市白领女性生活之外的世界,有更深不可见的暴力。弯弯偶然、被动地卷入了这个漩涡一角,漩涡深处,是多数为女性的性工作者身处其中却无法诉说的日常暴力。

危险的丛林

同样和易衡在酒店事件后回忆自己的经历的,还有胡影,看到弯弯发的帖子,胡影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去年冬天的经历,她自己曾在白天被陌生男子尾随跟踪,虽然因为及时跳上一辆公交车逃走,最后没有什么恶劣后果,但是惊险的半个小时,已经足以让她在后来的日常生活中感到不安。

"那种恐惧是你无能为力的",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人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对你做什么,哪怕他有可能什么都不做,但那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依然笼罩了身处公共场合的她。

对于大多数使用网络和社交媒体的年轻人来说,虽然诸如《盲山》和女大学生半夜失踪的新闻充斥着媒体的社会新闻版面,弯弯的故事却格外让人毛骨悚然--建构于发达科技上的安全感,如同危楼一般摇摇欲坠。穿着不暴露,没有在荒郊野外,或是鱼龙混杂的城乡结合部,在首都的中高档酒店,及时呼救,这一次受害者似乎再也无法被指责。

当然,还是会有人说她炒作,适逢如家退市,开始私有化,这一切又显得背后有"阴谋"。

网友觉得弯弯实现了完美自救,大声呼喊,声明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坐在地上增加对方拖拽的困难,等等。女权活动家吕频则认为,一次的个例不足以推导出普适性的原则。这次以这种方式呼救成功,那下次呢?女人难以某种方式获得一劳永逸的安全。

和颐酒店事件,让人们无法回避对妇女暴力的普遍性,打破了关于妇女安全的迷思。都市中产女性往往出现一种幻觉,自己只要足够小心,脱离"混乱与危险"的底层世界,在自己的经济能力内,就能获得更安全的生活。弯弯遇袭事件击碎了这个脆弱的泡泡。

阶级带来的庇护所失效,不论有多少物质资源、住什么级别的酒店、有怎样的支付能力,女性都不能免于恐惧。"想要自强以自保,想要超脱所处阶层寻求安全的女性醒了",准中产阶级本该拥有的安全感没有了,"女性因为性别而恐惧"。

比如,在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就读的女生小许,被害于广州大学,犯罪嫌疑人与尸体乔装情侣,并藏于厕所,仅仅因为犯罪嫌疑人网购被退货而心生不满,看到小许坐在湖边的凳子上,便上前掐死了她,这种随意杀人,几乎没有自救的可能。今年1月和2月,成都发生两起女子在停车场被袭击案件,其中一起受害人险被绑架,犯罪嫌疑人假扮军人,休假民警碰巧在现场,被袭女子获救。

易衡从小受的教育非常符合"性别规范",女孩子要温柔乖巧,而男孩子则被教育有"阳刚之气",遇事主动出击。这种性别分隔的教育,鼓励了男性霸权气质。

公交车,停车场,湖边长椅,任何公共场所都有可能成为犯罪发生地。而甚至待在家里,也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女人因为性别而成为猎物,这或许是一种解释。

二次伤害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在放学路上被性侵,回家受到母亲责备而自杀,这是王行娟在接听热线电话时听到的故事,王是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创始人,做了多年反对性别暴力工作。绝望的母亲打电话来,女儿被性侵后,慌乱、衣衫不整,书包也扔掉,跑回家对母亲哭诉。母亲看到这个情形,明白女儿受到强暴,但并未首先安慰女儿,而是责备她,为什么是你?母亲跑到她受暴的那个地点,消灭证据,把书包等物品拿回来。等母亲回到家里,女儿已经上吊死了。

为什么作为母亲,没有首先想到要保护她的孩子,而是先去消灭现场证据呢?王行娟认为,这就是传统文化,被伤害以后是不光彩的,女孩子永远会戴着一个不洁的罪名,永远翻不了身,受害人是"有罪"的。

做过多年妇女权益案件的律师吕孝权也认为,中国的司法环境不利于受害者维护自己的权利。

他曾在2009年代理过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的性侵案,老师性侵学生,有证据的受害者六名,最大的孩子8岁,最小的孩子5岁。开庭时,检察院为了将被告人绳之以法,而指控证据不足,所以把六个孩子全部叫到法庭,与嫌疑人面对面,当面对质。

律师虽然反对这种做法,但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家长也非常勇敢,其中一个家长站出来呼吁其他五个家长,一起让孩子出庭。到了法庭,这些孩子看到被告人时,"哭得稀里哗啦"。年轻的公诉人不太好意思问一些性侵的细节,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代理律师充当了公诉人的角色,这存在角色错位的问题,最后击溃了被告人的心理防线。

而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幸运。犯罪嫌疑人最终获重刑,背后以家长与女童的二次受害为代价。

而和颐酒店事件,法律学者姚遥认为,从已有资料看,该男子没有使用凶器,也看不出有极端暴力的行为,似乎没有带来明显的人身肉体伤害,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就面临一个尴尬,很可能无法作为刑事犯罪处理,而是作为治安案件处理,但治安案件,最严重也不过行政拘留20天,这是我国司法实践的困扰之一,最终可能因为处罚太轻而无法让受害人感到公平正义的存在。

性别文化

易衡在逃出了那场可能发生的绑架后,也忍不住想,自己本来可能可以避免吧。后来她意识到,这是典型的受害者心理,"在别人可能怪我们之前,我们已经对自己懊恨不已"。为什么没有更小心,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包括胡影,也会懊悔,如果不和那个人讲话就好了。

然而,"这种无助和痛苦,不管和谁说,不管说多少次,都仍然孤独得无以复加。"那种不安全感,大概永远也没有办法驱散,成为时时作祟的阴影,每一次有类似新闻发生,都会浮现。比如去年再次进入公众视线的郜艳敏。

为什么中国妇女在公共空间的安全感急剧下降,密歇根大学历史系教授王政认为,这和商业文化对女人的性化、物化、无视女性的尊严人格的大量广告文化产品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2014年春节,百合网"逼婚"广告在各个平台播出后,遭到了数万网友的抵制,"剩女"的话语建构、女性除了进入婚姻再无出路的传统文化,再一次引发冲突。而前几天刷爆网络的某化妆品牌广告,则是以去"相亲角"做行为艺术的方式来反对父母逼婚。这则广告在华美灯光、精致妆容、流畅剪辑下,打出了"剩女"也可以独立自强美丽的标语,却依然引来质疑。在女权行动派之一郑楚然看来,这种容光焕发不过是一种润滑剂,可以调剂因为逼婚而紧张的家庭关系,却不能彻底解决女性的价值被安放在婚姻家庭中的问题。甚至,这种精英话语可能遮蔽了底层妇女的真实困境。

现代女性与消费主义之间的微妙张力,自身处境依然尴尬,独立自强如明星柳岩,依然无法逃脱"闹伴娘"陋习,成为男明星手中的"玩具"。弥漫全社会的对女性公然物化与客体化,不难理解女性为何容易陷入受害地位。

4月6号下午,和颐酒店召开发布会的现场,胡影与两个朋友一起到酒店外举牌,向酒店问责,呼吁公众关注女性安全。这也并不是女权行动派第一次进入人们视野,包括占领男厕所,要求增加女性厕位,反家暴倡导,去百合网总部唱歌抵制逼婚广告,购买地铁广告位张贴"反逼婚",呼吁尊重女性的生育自主权等等,一系列发生在网络与线下的实践,似乎正在逐渐带动全社会的女权意识觉醒。如何倡导尊重妇女的社会文化实践,加强全体公民对妇女权利的认识,则是需要所有人继续思考的问题。

即使针对妇女的暴力如此普遍,吕频也不认为放大这种恐惧是必要的,这会让女人变得"原子化",变得分离,因为恐惧而更加区隔。性别研究学者裴谕新说,如果社会不承担起它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在丛林法则中苟存。

易衡担心弯弯会需要很长时间来面对这个事件的阴影,作为心理咨询师,她能给出的普遍建议是,避开类似刺激,以及需要朋友和家人的支持,当然具体实践,取决于弯弯的评估情况。

而易衡本人,不只是心理咨询师,还是要写社会专栏的女权主义者,在日常生活与社交媒体,会收到无数条网友的倾诉,不可能避开类似刺激。她说,自己险被绑架的阴影一直没有被克服,"它留在了那里,我只是接受了它的存在"。

(感谢许晔在搜集资料方面的贡献)

(凤凰网/郭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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