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98岁的黄叶,落于平静岁月,诚所谓大树飘零。
季羡林先生走了,公元2009年7月11日8时50分,此身西去,不再回头,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北大,久久地回忆,再也回不到从前;只剩下无数大师,在是非中打滚得累了,从名利场抬起眼来,含泪难过得羡慕一下先生的人品。
广陵散从此绝矣!世间能奏广陵散者几人?斯人去后,广陵散不弹也罢,焉知某些大师弹奏,不是为自己脸上贴金?“中国从此再无大师!”说不上沉痛,说不上难堪,也就是说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由来已久,由去不知有多久。
先生一生寂寞,偏又长寿,晚年虽已成人瑞,却也有“私人藏品被盗卖”的风波及身。在18年前的《八十述怀》中,他说:“自己已经八十岁了!我吃惊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向前看一看,又回头看一看。向前看,灰蒙蒙的一团,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长。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罢。”看与不看,其实也由不得自己,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18年,在这个信息社会可称之为漫长岁月,可在他去世之日,作家白烨还得悲痛地说:“季羡林老先生独特的学术造诣,有些可以称之为绝学,如吐火罗文,他的去世也让人担心这些绝学的失传”,这个世界,耐得住寂寞的人太少,为学问而耐住寂寞的人少之又少,反而想靠长寿成为大师的,总不乏人。
一曲梵音送凡人,徒令人感慨万分,直有小品中的庸俗惆怅——为何人世间总是该来的不来,不该走的又全走了。而当下世界,当止不止的丑行,不当止而止的德行,每每于所谓“文化人”身上表现出来,季老先生的操守与坚持,愈是稀薄于今日,愈是让人怀念。
一生与学术结缘的季老,他不是黄钟大吕,却是暮鼓晨钟。同是知识分子的索尔仁尼琴说:“一句真话要重于整个世界”,最后,这个活了89岁的俄罗斯良心说:“不,我再也不怕死了”。季老先生没有留下什么最后的遗言,该说的似乎都说了,他说过:“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相比于季羡林的师长陈寅恪“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而言,季老先生可告慰友朋的当不止于此。千纪之前,范缜说过: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季老先生虽历经沧桑,也算“坠于茵席之上”,然而终不免命运播弄,在他晚年曾经不无激愤地说:“我生平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可是我对于当知识分子这个行当却真有点谈虎色变。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现在,如果让我信一回的话,我就恭肃虔诚祷祝造化小儿,下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别播弄我,千万别再把我播弄成知识分子”。
夏承焘评论陈寅恪时说:“著书有三种:最上,令读者得益;其次,令此学本身有发现;其三,但令读者佩服作者之博学精心。陈君之书,在二三之间。”季老先生一生学术成就,自有识者评价,但先生一生守“真”,“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正是宁静致远之真谛。他留与后世的,不是大师之名,却是今日中国大师稀缺之反思,以及学术的行之久远,有此一真,人生始有境界。禅说:人生有三个境界。第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登高临远,季羡林先生无愧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然而,大师终是不继,其学识人品却不可不继,后来诸君,可堪寂寞?可堪沧桑?
作者:
晓宇
编辑:
张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