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美国特约撰稿人 薛涌
大学太多,有名的技工学校太少,中国的教育结构头重脚轻。这里的制度原因,比如许多学校为了提高自己的行政级别而拼命升级等,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制度因素无法解释一切。毕竟,大学建了那么多,总还填得满,总是有人要上,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还需要竞争才进得去。明知大学毕业并不等于找到工作、不少大学在粗制滥造,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要上大学?对这里的文化原因,我们必须有个反省。
在我看来,小民百姓没有社会和文化地位,是大学热的根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价值观念。书读好了,考中科举才有官做,其他一切行业都比不上当官。为了维持当官的合法性,读书人被塑造得不仅有智慧,而且在道德上也高于老百姓。这样,读书人就成了君子,凭双手做事谋生的人就是小人。守着这么个传统,大学生和技工自然有了上下之分。
举个我身边的例子对比一下。我有位朋友住在波士顿郊区,房子边上有棵树摇摇不稳,他请几个砍树工操作两个小时,把树砍倒运走,顺便把另外几棵树的枝杈修剪了一下,花了一千多美元。我问一位美国朋友,这样的价码是否太过分?她撇撇嘴说:这种传统上男劳工干的专业活就是贵。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几个砍树工人就是“专家”,这工钱也算是“专家待遇”吧。
我又想:为什么有中国人跑到国外拿了个博士,就觉得自己可以回来忽悠国人?他们显然很懂“国情”,知道国人有被忽悠的心理基础。再看看国内农民工的惨状,看看东莞那些月薪不到一千元、长期超时工作的人,你能不削尖了脑袋烧钱往大学里钻吗?可是,当一个民族对劳动者缺乏起码的尊重时,这个民族早晚会受到惩罚。
再举个例子。在离耶鲁大学大约两英里的地方,有一个惠特尼(Whitney)博物馆。虽然从校区开始的Whitney大道一直通到这个博物馆,但如果你问在耶鲁的中国学生,大概90%以上的人从来没有去过或没有听说过这个博物馆。当一位日本同学发现我也不知道时,他吃惊地问:你们中学的课本里不讲吗?你不想到那里看看吗?我跑过去一看,那个所谓博物馆不过是个很简陋的作坊,是工匠干活的地方。也怪不得,从我的文化背景和出身来看,我心里只有耶鲁,哪里看得起这样的地方!
然而,这种作坊是我们现代社会的一个起点。作坊的原主人艾里·惠特尼(Eli Whitney,1765-1825) 是轧棉机的发明人。他在接受美国政府的订单制造滑膛枪时,对枪支部件生产予以标准化改造,令枪械制造的效率大大提高,被誉为是现代大规模机器生产的开创者。比起耶鲁那些壮观的图书馆、实验室来,这个作坊之寒酸是不用说的。但当你知道这些历史时,你就会感到这个作坊是能在纽黑文和耶鲁并立的文化重镇。
如今这个作坊成为一个博物馆,还像个木匠的工作场所一样。我参观时最惊异的是当时美国人对工匠和大学生的态度。惠特尼是农民之子,从小在父亲的小作坊中长大。他当了一段时间工匠后,决定到耶鲁读书。要以中国人的价值观念看,一个农民出身的工匠上了耶鲁,那岂不和范进中举一般?可是,他的朋友听到消息后大多摇头叹气:“咳,一个好好的工匠,就这么被糟蹋了!”在那个世界,上耶鲁成了人才浪费。
所幸的是,惠特尼毕业后马上回到了工匠的世界。这才有了他的一系列发明。这种在名校和“普通劳动者”之间不分高下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有位美国朋友就是耶鲁出身,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一生的职业是木匠。这要在中国,还不成为又一个爆炸性新闻?
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对中国文化有着严厉的批判。其中一点就是皇权专制下国民身上的“奴性”。许多历史学家也指出,因为这种“奴性”,中国传统社会的劳动者大多属于贫困阶层,没有基本的尊严。中国一直就缺乏西欧从中世纪以来那种强大的上流劳动者阶层,如经营式大佃户、作坊主、手工业的工头等等。而正是这个阶层对西方的工业化、现代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比如,工业革命的关键性技术,绝大部分和大学没有关系,而是在类似艾里·惠特尼所经营的作坊中发明的。有学者统计,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只有38%的科学家、18%的工程师、8%的著名应用科学家和工程师与牛津、剑桥有关系(这两校培养了当时英国大部分大学生)。在著名的应用科学家和工程师中,有70%以上没有受过任何高等教育。但是,社会对劳动的尊重、上流劳动阶层的存在以及他们所享受的社会地位、权利保障、对当地政治的影响,使这些工匠有足够的资源和动力不停地进行创造发明。
如今,中国的技工学校毕业生的就业率超过大学生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许多中学生也感到读大学不如读技校。改变中国人对读书的崇拜、对大学的崇拜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的社会,应该学会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把他们中的优秀者当作社会精英。这才能刺激这个阶层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
(作者系美国波士顿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
作者:
薛涌
编辑:
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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