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作品《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之纪录片《金三角回忆》第一集
第二章
柴春芽作品《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之纪录片《金三角回忆》第一集
……我们从来不知他是谁,抑或他像什么,甚或他仅是一个幻象,一个滑稽的暴君,从不知生活哪面为反哪面为正却让我们以那种从来不敢设想的害怕逾越知性的既兴奋异常又稍纵即逝再就一无是处的无限激情给予爱戴,噢,将军,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谁而他却已离开你这被死亡的劈砍连根拔除的死老头带着腐烂的清啸对此竟然从无所知……从无所知蜂拥街头的人们因为听闻他那令人欢欣的死讯而吟唱的快乐赞歌从无所知解放的歌声和暴涨的喜悦以及向世界宣告那不堪回首之时代已到终结的美好消息的华丽钟声。❶
——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1927- 2014)《族长之秋》
傍晚燃火取暖的小女孩。果敢老街市,2016年。柴春芽摄
记住,兄弟,去了缅甸再跟他联系。
你出发远行,却又永远不可抵达。
战火里勿忘一朵德馨花。
果敢战争。
是谁送我两颗子弹?
缅北梦魇。
佛教寺庙里的神秘男子。
去看斗鸡,去看吸毒者,去看难民营。
偷渡果敢。
民间纷传“果敢王”彭家声有八个老婆。
族长式暴君需要神秘,因为神秘衍生巫术和迷信。
彷如地狱归来,重返天上人间。
宵禁之后,千万别去上街。
这种智性的历险,亦是一种人性的历险。
我从未羁旅如此荒暴的人类居留地。
战争镜头蒙太奇。
那没落族长即是自我之幻象。
Ⅰ
马俯没能为我提供一位可以引我进入缅北高地的可靠联系人。我只好赶去大理,就是那个被旅游业投机暴富的心理掏空了居民道德的古城。那里有白族人,但他们跟汉人几无差别。那里虽有几个作家和一群民谣歌手隐居,却毫无文化可言,因为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在那里很难看到文学沙龙和民谣演出,你举目所及,则是摩肩接踵赶庙会一样的游客。赶庙会,一种农民式的娱乐方式,粗鄙,潦草,低廉,莽撞,炫耀,绵延千年,形成中国人独特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模式。这种心理状态和行为模式,姿势怪异,枝杈横斜,从乡间庙会延伸而出,招摇在都市街头的红色宣传画、旅游区的风景点和政治集会的广场,招摇在每一个节假日的缝隙里。
大胡子老许多年前离开北京,退隐在大理古城南门小巷一个四合院。他已不堪忍受旅游业的蓬勃烦扰,准备迁离,移居中国西部小城。他提供给我一个朋友的微信名片,一个逃亡者,几年前从北京跌撞而来,徘徊滇西南,最后偷渡边境,进入缅北高地,受“果敢王”彭家声秘密庇护。有那么一刻,我幻想这样一幅画面:一名男子与我接头,然后带我进入原始森林,来到同盟军根据地,或许,他会递我一支M16自动步枪,以防缅甸国防军突然袭击,而我,一个作家,一个和平主义者,拒绝向任何人开枪……
“记住,兄弟,去了缅甸再跟他联系,”大胡子老许如此叮嘱。我当然心领神会。
是夜,我们约一位隐居大理的北京大姐一起晚餐。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其他食客早已散尽,却有一瘦高个儿男人带一个流莺般俗艳的女子,走上二楼,坐在我们邻桌,没有点餐,却不停地发出故意制造的咳嗽声,粗暴,嚣张,威胁。这个平常的夜晚骤然变得诡谲觳觫,令人厌烦。我们只好结束夜谈,走出餐厅。满天星斗下,凄凉夜风里,我们互道珍重,握手言别。
可我怎样才能抵达缅北高地呢?旅游签证,直飞仰光或曼德勒,再到腊戌,然后进入掸邦第一特别行政区果敢?绕上一大圈?“那样你根本进不了果敢,”在昆明经一位穆斯林朋友介绍而认识的老陌提醒我说,“缅甸国防军在腊戌和果敢之间设有关卡,不许外国人通行,最好从滇西南进去,但你的护照不管用,你得有边境出入证,不过,你是外地户口,在云南办不了边境出入证……”卡夫卡式的怪圈,就像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你出发远行,却永远不可抵达。
老陌,职业公益人士,一身户外冲锋服,中等身材,体魄健壮,拥有令我羡慕的白色络腮胡,黑框近视眼镜后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善意。他像一个经历多年灵修的人,面容端庄祥和。人到中年,我才终于明白许多年前祖母告诉我的一个真理:面容是一个人心灵的镜子。我们很多人的这面镜子虚假、脏污、丑陋,忘记擦拭和清洗。人过中年,拥有一张让人一望即生信任的脸,并不容易。
老陌曾在果敢工作两年,为了救助战争难民。
1948年4月2日,从英国殖民治下宣布独立的缅甸联邦共和国建国之父--昂山将军(Gen.Aung San,1915-1947)--遭到暗杀,而骗子与屠夫式的大独裁军人政府建立。几乎全世界所有近代殖民史,都有一个让人迷思的结局:尚能对底层平民寄予基督教式同情与怜悯的有教养的西方殖民者被赶走,迎来的却是本土嗜血的恶棍;尚有大陆法系维护秩序的西方殖民政府被推翻,随之树立的,却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暴政。
毗邻印度、孟加拉、中国、老挝和泰国围绕整个缅甸边境的少数民族地区,自昂山将军被暗杀之后,反叛/起义、剿杀/清洗、内讧/争斗的战争,历经半个多世纪,而无止息,尤其在紧邻中国滇西南的缅北高地--掸邦。这里有四个人数众多的主要跨境民族--掸/傣、果敢/汉、克钦/景颇和佤族。这四个民族都曾组建军队,加入毛派式的缅甸共产党,企图以游击战推翻军政府。1980年代,全世界共产主义的迷梦逐一破碎,缅北高地上的共产主义战士信仰坍塌,随即纷纷反叛,各立山头,自拥为王。缅共瓦解,军阀割据。各个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组织,制造毒品,走私武器,成立特区,事实独立,并与缅甸军政府以貌合神离之态,时而媾和,时而交火。 恶与恶的对垒,昭然若揭的,不是权力,而是无能。
半个多世纪以来,在缅北高地,帝国主义的霸权搅拌民族主义的热血、民族主义的热血浸透共产主义的理想虚无,共产主义的理想虚无羼杂封建主义的阴魂,封建主义的阴魂渗透家族政治的毒液……
昂山将军的女儿,总是髻戴德馨花或玫瑰花的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1945-)--非暴力民主革命政治家、曾经遭受软禁十五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总书记--人们寄望于她来终结这一切。这漫漫黑暗里,人们殷殷期盼:光。连那些投票给NLD的军政府要员及其家属也开始意识到古希腊人的那个政治理念:“除非置身于平等人当中,否则就无自由可言。因此,暴君、专制者和家长都不是自由的,即使他们完全不受约束,不受他人强制。”
1989年,最先反叛缅共的彭家声成立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MNDAA),接管果敢,与缅甸军政府达成民族和解协议,成立掸邦第一特区。彭家声任同盟军总司令,其胞弟彭家富为副司令,另一胞弟彭家荣为后勤部副部长。他们是果敢的“神圣家族”。
1992年,同盟军副参谋长兼912师师长杨茂良,发动兵变,反叛彭家声,民间传言因毒资分配不公而引发。那个独立王国的年代,果敢的各个权力家族,都在依靠毒品生产、博彩和色情业闷声发大财。
果敢内战骤起。“果敢王”彭家声败走中国边境。他在缅共时期积攒的红色资本,足够他在中国境内躲避一阵子,直到他重返果敢后涉嫌向中国敏感地区的分裂主义势力走私武器,才将自己那点可怜的红色资本消耗殆尽。
杨茂良主政果敢。但是,好景不长,1995年,阿昌族军官孟萨拉在克钦独立军(KIA)支持下,反叛杨茂良。彭家声借助佤邦联军(UWSA)的支持,发动反攻,重新占领果敢。2009年8月,缅甸军政府开始收编民族武装,派兵进驻果敢北部战略高地杏塘。就同盟军改编问题,果敢内部开始分裂:以总司令彭家声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副司令白所成为首的主和派。8月8日,缅甸军政府派出警察部队,进发杨龙寨军械厂,受到同盟军阻止。双方武装对峙。
战事将起的消息传遍果敢首府老街市,民众恐慌加剧,店铺纷纷关门,银行遭到挤兑,五千多人经杨龙寨口岸,进入中国境内南伞,以避战乱。两军对峙三日,人称“8·8”事件。8月23日夜,老街市双凤城西郊,枪声骤起。果敢地方军政当局,公然分裂。白所成接受缅甸军政府改编,取代彭家声。26日,夜幕掩映下,彭家声兄弟载满家产的17辆大车,轰隆隆驶离果敢,直奔佤邦南邓而去。留下抵抗的同盟军一部,与联邦警察交火。缅甸国防军开始炮击同盟军据点。
当好几个人向我描述彭家声离别果敢的那个场景时,我一再想起马尔克斯小说《迷宫中的将军》里,南美洲伟大的解放者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1783-1830)离开墨西哥首都圣菲的那个雨后凄凉的早晨。“他的六匹骡子驮着装有勋章、金餐具和其他各种精品的箱子,十个私人纸箱,两箱旧书,至少五箱衣服,以及几箱乱七八糟好坏不分,谁也没有耐心去数过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跟他三年前从利马回来时带的行李相比,真有天壤之别。那时,他身兼三职: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和秘鲁独裁者。那时,从利马出发前往圣菲的马队驮着七十二个大箱子,还有装着无数价值连城之宝的四百多个盒子。即使这样,他还不得不把六百多本书扔在基多。”
瞧见没有,扔掉六百多本书啦。而我们的“果敢王”彭家声估计连一本书都没有读过。我见过他给一位果敢打油诗作者那不忍猝读的诗集扉页,题写了一句歪歪扭扭的陈词滥调:“实事求是,将果敢的文化事业办好”,落款是2007年4月22日。旁边放一张他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彭家声, 白衬衫,打领带,罩西服,面容慈祥得让你不敢相信他曾是闻名世界的毒枭。这位打油诗人不失时机地在一首题为《情操》的诗里,向彭家声献媚:“道随明主走正道,誓为教育献文明。”彭家声的政治反叛者白所成,果敢自治区主席,同样毫无新意地给那位打油诗作者的第四本诗集,题写了同样歪歪扭扭的一句陈词滥调:“弘扬果敢民族文化,体现古今诗赋风情。”落款是2012年8月。同一个战壕里相濡以沫的战友,如今反目成仇。题词旁边同样一张白所成的照片,这一次却是彩色照片。照片中身着白衬衫的白所成右手持话筒,挥舞的左手定格在空中,似乎在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说。他的面容强悍,符合战士和族长在文学中的形象。这位打油诗人又一次不失时机地,在某位批评家所撰《后记》里界定过的“又一部大型的、划时代的、具有史诗般的”诗集里《向主席呈言》:“男儿志向早已定,追随明君后半生。”这本由“果敢自治区新闻局《果敢周报》出版”的诗集,印刷粗糙,版式土气,只有薄薄60来页。
与好战者彭家声不同,玻利瓦尔厌倦了战争,就像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样,感到战争的虚无。克劳塞维茨(G. von Clausewitz,1780-1831)说: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那么,玻利瓦尔实际上是厌倦了政治。他那源自犹太教-基督教文明中的弥赛亚救世主理想遭受世俗政治的侵蚀。他厌倦的是人性的黑暗。但是,长久浸泡于儒家男权文化和等级秩序里的男人,骨子里迷恋政治,因为在世俗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层面上,政治是金钱、女人和权力的化身。“果敢王”彭家声恰好为我这个判断做了脚注。他不仅私藏富可敌国的金库,而且还拥有民间纷传的八个老婆,其中一对汉族姊妹,一对傣族姊妹。老街市中心阳具般挺立的那座毫无建筑美学风格的双凤塔,据说是为他那一对汉族姊妹老婆而建。在中国建筑史上,那种样式的塔,本是佛教纪念物。如今,有一位蹩脚的模仿者,不知是谁,在老街市距离双凤塔不远的地方,新建一座塔,不知是为了纪念什么,总之是无关佛教崇拜。
蛰伏五年之后,八十三岁的彭家声以其长子彭德仁为总司令,率领同盟军,发动战争,重返果敢。他和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暴君一样,拖曳那惟凭诅咒而非祝福才能绵延不绝的长寿,仿佛一道总是阻碍历史车轮缓缓碾过的漫长堤坝,横亘在错乱的时空里。克钦独立军为助同盟军,堵截缅甸国防军陆地通道,迫其不得不空降果敢。2015年2月9日,战争爆发,而且愈演愈烈。缅甸国防军出动战机,不断轰炸,两枚炸弹和一架战机坠落中国境内。第三次,缅甸国防军战机飞入中国领空投弹,甘蔗田里正在劳作的中国农民四死九伤。国际政治的博弈背后,平民死伤的赔偿未见报道。
八万果敢难民淤泥般涌入中国。
3月1日,老陌进入果敢。果敢民间组织在位于中缅边境缅甸一侧的难民营设有一间办公室。他去协助工作。“每天都能听见枪炮声,每天都有平民被杀的消息传来。曾有一晚,五枚手雷在难民营的五个地点爆炸,我所在办公室即是其一。”老陌在昆明一间公寓房改造而成的办公室阳台上,头顶破窗而入的午后阳光,一边沏茶,一边讲述。“有一天,一个老妇人走进办公室,送我一个破旧塑料袋。她离开后,我打开一看,里面几张废纸,包着两颗子弹,一粗一细,一颗7.62mm华约制式AK-47突击步枪子弹,一颗5.56mm北约制式M4A1卡宾枪子弹。”
“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很明显……”老陌淡然一笑。“就是警告我,任何一方也不要偏袒。”
我开始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收到两颗子弹,一颗7.62mm华约制式AK-47突击步枪子弹,一颗5.56mm北约制式M4A1卡宾枪子弹。说实话,我从来没在手心里感受过子弹的重量。那一定是种冰冷而又炽热的重量,因为关乎生命与死亡。
战争后的无家可归者。云南孟定果敢族边境难民营,2016年。柴春芽摄
Ⅱ
经过老陌筹措,首届中缅公益论坛在云南大学一间学术报告厅召开。休息时,我看见一队身着褐色迷彩服的军人在报告厅外集合,训话的军官却穿着便装。阳光灿烂。这种天气适宜远行。我渴望结识来自果敢的官方人员,或许他们能够带我进入果敢。老陌介绍我与果敢新闻局主任李建军认识。这是一个干练的年轻人,三十岁左右,身材不高,鼻梁挺拔,眼睛很大。你能感觉出他是一个真诚的人,身上没有行政机构公务人员特有的那种刻板和狡黠。论坛结束后,他要去瑞丽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我只好独自前往中缅边境。
傍晚,两位穆斯林朋友开车送我,去昆明长途汽车站搭乘卧铺班车,准备前往孟定。孟定,连接东南亚和南亚大陆的枢纽,素有“黄金口岸”之称。那位有过持续两年强烈灵性体验如今不饮酒不赌博不愿说谎并且热爱读书的朋友一再叮嘱:“别碰毒品!别去赌场!别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他曾是一名足球运动员。“我认识很多拳击、摔跤和散打运动员,退役后应召去果敢担任同盟军教官,据说薪水不低。战争期间,一个中国特种兵出身的雇佣军,每天薪水四千元。”我想起这几天好几个人告诉我的秘密:“同盟军战士百分之七十吸食毒品,白天是沉迷美梦般幻觉的海洛因,夜晚作战则是让人亢奋难眠的麻黄素。”关于中国赌客在果敢遇害的消息,昆明的朋友几乎人人皆知。“我有一个汉族朋友,”我的穆斯林朋友说,“有一年去果敢赌博,输掉一百万,赌场借给他一百万,他又输光,然后被关进地牢。他老爹还是个大官,最后托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关系,才把他捞出来……”
在长途汽车站洗手间,我与李建军迎面相遇。我们惊讶地握手。道别不久,我们又在候车厅不期而遇。我给他两个苹果,他给我一根发烫的玉米,然后再次道别。这个人传递给我的友情,消弭了我对果敢的恐惧。
卧铺班车晚上九点出发。夜色茫茫,如同沼泽,让我在恍惚之间,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翌日清晨,卧铺班车停靠在孟定车站。我头脑昏沉,背包走出逼仄车厢。半夜时分,边防武警检查证件的情景,模糊如同一个梦。北京朋友烈子介绍给我的当地朋友陶子,一位餐饮公司女老板,派了两个年轻员工在车站接我。“我叫小马,”瘦子说。“我叫小何,”胖子说。我昏沉的脑袋里冒出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小马过河》。相熟之后,我才获知,小马是傣族,本名岩(ái)七,皮肤白净,长得像个汉族。他的曾祖父是云南保山的回族,抛弃伊斯兰信仰入赘傣族家庭,老年时开始吃猪肉。我不知道这位回族老人曾否有过遗憾和惶恐。小何,汉族,大眼睛,双眼皮,黑皮肤,看着更像傣族。他入赘傣族家庭,因不能把自己的汉族姓氏冠在儿子名前而连吁遗憾。
岩七驱动枣红色牧马人吉普车,驶向市区。“很抱歉,陶总跟一位终南山来的老师学习辟谷,七天不能出户……”小何解释说。“这几天,我俩就用她的车,陪您。”
“我很想见见陶总,”我说。“我北京的朋友告诉我,去年果敢战争爆发时,陶总被子弹打中左胸。”
“是的是的,她死里逃生,不过我还没有当面听她讲过这个惊险故事。”
说话之间,我们经过城郊崭新却无人居住的公寓楼,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转过电动摩托车和三轮摩托车横冲直撞的十字路口,跨过一座浊流之上的水泥桥,来到一座泰式建筑的餐厅前。餐厅正对中缅一条街。挑檐尖削、花纹繁复、涂有红黄两种颜色的牌坊威然挺立,街上店铺商品却毫无特色。稍作休整,两位年轻人开车带我直到陶子的家。
小巷深处,宽敞庭院,拥有一座两层楼的正房和几间厢房。陶子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一位缅甸女人,陶子家的保姆,六十岁左右,气质温润而尊贵。她是一位小学缅文教师。她的儿子在陶子的公司里工作。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会在清晨看见她在自己的小屋里拜佛念经。陶子的公司有三十多名缅北高地来的员工,有缅族,有佤族,也有傣族。每年,她都会去缅甸各个村镇,随员工家访。
“但我以后再也不想去缅甸,那里有我的噩梦,”几天之后,陶子在她餐厅顶楼那间装修雅致的居室阳台上,对我说,“十年前我开车去果敢,被彭家声的同盟军战士拿枪顶着我脑袋要钱,十年后,我和几名缅甸员工开车在山路上,被同盟军狙击手一枪打中左胸。如果那名狙击手不是瞎子,他一定会透过瞄准仪,看我只是一介平民,他一定会看到我的车牌号属于中国。”
古老佛塔。云南孟定佛教寺庙,2016年。柴春芽摄
Ⅲ
一大早,岩七开车带我和小何去参观孟定新落成的一座上座部佛教寺庙。佛陀灭度之后,佛教僧团因教义争执和权力争夺而致第一次分裂,遂成上座部和说一切有部。中国人称其为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或因源起印度次大陆的佛教向亚洲其他地区的宣教路径不同,而称其为南传佛教(向南而至东南亚)和北传佛教(向北经古代丝绸之路而至中国)。上座部佛教再度分裂,而成Menkyau、Tawne、Nalong、Sawti、Poikyaung诸派,其中Menkyau派戒律最为严格,印度教式的严格素食主义是其标志。戒律最为松弛的是Poikyaung。该派僧侣甚至吸食鸦片。
出城之后,一条两边被紫红色三角梅装饰的双行道水泥路,蜿蜒在甘蔗和香蕉林之间。时有百年古榕,枝叶茂盛,遮挡半边天空。驱车不远,便是那座辉煌寺庙。寺庙空阔,人影寂寥。小何讲说,寺庙开光那天,来自中国、泰国和缅甸的一百零八位高僧齐诵佛经,五万民众赶来拜谒,感受福报的恩泽,险些酿成踩踏事故。
我们脱鞋,进入大殿。佛像以及幡幔,装饰极为艳丽,甚至让我觉得艳丽过头而至艳俗。岩七和小何俯身在巨大佛像前,跪拜磕头。
绕过守庙人的平房,踩着山坡橡胶林中间的石阶而上。山顶矗立一座青苔密布的古塔。古塔周围的小小神龛里,摆放粗糙的石雕佛像。饶塔一周,无甚可观,我们复又踩着石阶下山,却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像是一对母女,身穿鲜艳筒裙。岩七与老妇人傣语交流。她说有钥匙,可以打开古塔小门。我们踅转身去,跟随两个女人,拾级而上。
进得古塔,两个女人点燃手中蜡烛,跪拜佛像。拜毕,我们出门绕塔而行,转至一个菩提树下的小塔前。岩七和小何与那两位女人一样,掏出几元纸币放进一个石龛。就在此刻,一缕阳光破云而出。
我们一起下山,来到守庙人居住的平房门前。我浏览墙壁上的照片。那位老年妇女突然情绪激昂,手指一张照片对我呱啦呱啦讲了一通傣语。我无助地望向岩七。岩七不得其详。老妇人像是为了寻找一个可靠的证人。她转身匆匆而去,很快又匆匆而来。紧随她身后的,是守庙人,一个消瘦的老年男子。
汉语和傣语羼杂的解释加上岩七的翻译,我终于明白,原来,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中的古塔出现两个清晰的塔顶。在我这个专业静照摄影师看来,那是双重曝光的结果,而非某种不可言喻的神迹。但是,热情倍增的守庙人和老妇人,争先恐后地为我讲述一个神秘故事--
寺庙开光那天,一个眉毛很长的年轻男子--说这话时,老妇人用双手食指划过自己眉毛直到两鬓--送给守庙人这张照片。守庙人观览照片,觉得神奇,回想年轻男子形貌,颇有佛祖气度。他让人们观看这张照片。他给人们讲述那神秘男子的种种相好。于是,大家到处寻找,希望年轻男子能在这里出家为僧,成为心灵贫瘠者的寄托和依祜。看了照片的人都觉得,如果不能尊奉他为长老,将是这方土地上每个人的遗憾。可是,他消失在众人当中,就像博尔赫斯短篇小说《另一次死亡》里用过的那个比喻,“他那轻如薄纱的形影逐渐消失,仿佛水入水中。”后来,人们还在临近村镇反复寻觅,可是,那神秘男子轻如薄纱的形影,不再重现。
我再一次得以确认:神秘主义是普罗大众的信仰之源。可是,接下来,在另一个佛教寺庙--整个滇西南皆受东南亚上座部佛教影响--我却没有再次感受到神秘主义。我感受到的,只是怠惰,佛教知识的贫乏和宗教思想的欠缺导致的某种精神怠惰。这个寺庙围墙环绕,处于喧嚣的城市郊区。小何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波乃寨的寺庙吧。”实际上,那不是我印象里满是吊脚楼的寨子。那是城市郊区的街巷,两层楼的水泥房拥挤在狭窄土地上。小何说:“每次政府征地,我们就得搬迁。”他们的寨子搬迁过三次。城市一再扩张。傣族人的土地变成了商业大街和公寓楼。他们不得不放弃古老的农业技艺,开始经营小卖铺。小何白天在陶子的餐饮公司工作,晚上则和夫人一起,在自家院里支起烧烤架,招揽食客。他还与人合伙租地经营苗圃,但是生意萧条,他准备退出。他居住的那个带有小院的两层楼房,是他举债修建的。一谈及生活,这个爱看《读者》杂志、写过诗歌和两部小说--从未发表--的文学爱好者,立刻显得忧心忡忡。
我们走进寺庙清洁宽敞的院子。几个男人围桌在打麻将。一座平房的门敞开。我看见铺有席垫的地上,一个穿橙色袈裟的和尚裹被而睡。或许是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和尚翻身而起,整理袈裟。他那张清瘦的脸,衬得那一双大眼睛颇为空洞。他就是这座寺庙的长老。傣族男性保留自幼出家为僧的风俗。岩七就曾做个沙弥。不过如今,宗教意识越来越淡薄。波乃寨本地男性更愿意享受世俗生活的饮食男女。但是,婚丧嫁娶的一套佛教仪式作为坚定的风俗,人们依然恪守。人们需要仪式,即使这仪式空洞无物。关于上座部佛教森严的戒律,关于印度那位被后人尊称为佛陀的觉悟者馈赠人类的优美而深奥的思想,关于禅坐灵修,人们皆已抛弃。物质主义和偶像崇拜的毒药已经侵蚀了人们的灵魂。人们不再和佛陀的门徒那样,创建一个佛学院,以便精研细思,而是修建一座巫术礼仪性质的寺庙。人们邀请僧人常驻,不是为了求道解惑,而是为了主持仪式。于是,这位名叫杨东的本族和尚--他坚持说自己是本族,整个滇西南不到一千人,全被政府划归佤族--经过短短几年学习,来到这里,领取一份微薄津贴,为人们主持婚丧嫁娶的仪式。他坦率承认:“我迟早会还俗。”我甚至怀疑,宗教身份只是他谋生的一种手段而已。
墙壁上悬挂许多佛像画。我向长老请教。他却大多不识。我本想讨教上座部佛教思想,他却连连摇头。这个上到小学二年级便辍学回家放牧水牛直到二十岁出家的和尚,只会背诵几个篇章的巴利文佛经。当他领我去看他在佛像前跪拜诵经时,我都不敢确定,他是在念诵巴利文佛经,还是在胡诌一通。我乘兴而来,失望而去。他连一个神秘主义的故事都没有讲给我听。
拉祜族婚礼。云南孟定,2016年。柴春芽摄
Ⅳ
还不如去看斗鸡,或是去中缅边境看海洛因注射者,或是去看枪战。
岩七和小何见我神情沮丧,便提出以上建议。 这些建议如此暴烈,足够刺激我疲软的神经。岩七打开微信朋友圈,给我看几天前一个傍晚缅甸国防军与同盟军激烈枪战的视频。那是他朋友用手机拍摄。在盘山公路的一个观景台上,人们观望边境线另一边山林里子弹飞舞的白色闪光。鞭炮一样的噼啪声,嘈杂激烈,不时有观望人群中的女性发出恐惧抑或兴奋的尖叫。
陶子和她的高级主管们跟随一位终南山来的国学家在辟谷。这是第一天。他们打坐,聆听养生课,饮食水果。她在战争中死里逃生的惊险故事引我遐想。尤其是,作为一个缅甸通,我想求助于她,帮我进入果敢。当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那位态度温和的女工作人员已经耐心解释:外地户口不予办理出入境通行证,如在本地工作,需要暂住证和履职公司证明,并由雇主亲自来办理,所需时间,15-20个工作日,本地居民可持边民通行证过境。陶子的助理莎莎--一个湖南妹子,曾骑摩托车沿滇藏线进出西藏--告诉我,去年战争爆发前,中缅边境的林中小路,畅通无阻。她一直没有办理出入境通行证,结果有一次偷渡去果敢,返回时被中国边防武警发现,课以罚款。如果你被缅甸国防军发现,等待你的,则是拘留,你还得贿赂军官,才有可能脱身。
我只好去看斗鸡。在孟定城外。那是一个草棚,一米高的围栏里,两只公鸡斗得死去活来。围观者大呼小叫,几乎每个人的臂膀、手背或脖颈上刺有纹身,要么是虎头,要么是几行巴利文佛经。斗鸡现场的整个气氛颇为暴戾,像是进入某个帮派的秘密集会。更有刚从地里归来的男子,腰带里插一把木鞘大砍刀,阴鸷的眼睛盯紧斗鸡。等到一场斗鸡结束,人们便从手里抽出纂得汗湿的纸币,交给一个叼香烟的男子。我一直没弄明白斗鸡这种赌博形式到底怎么赢钱。就在此时,小何悄声告诉我:“不要拍他们赌钱。”我赶紧将DV摄像机的镜头对准鲜血淋漓的那两只斗鸡。他们的主人像在安慰婴儿那样,为它们洒水,洗去鸡冠上的鲜血,抚摸它们剧烈颤抖的脖颈和屁股。
日将偏斜,我们驱车前往八十多公里处的清水河边境口岸,去看海洛因注射者。车窗外,远远的山野绿树间,一座座崭新楼房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那就是佤邦的南邓,”小何说。“我有朋友在那边。他们个个都有枪。”
在边境口岸,一座大桥,跨过涓涓细流似的清水河。大桥两边,军警把守。行人和车辆自如来往。桥的那边,就是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清水河市。“你现在看到对岸的那一排楼房,以前都是赌场,”小何说。“你都不知道,战争爆发前,对岸赌博业有多猖狂。”距离口岸不远,清水河汇入宽阔浑浊的南帕河。站在两河交汇处的岸边,你能看见果敢和第二特区佤邦之间的那座大桥。穿着绿色军装的士兵在桥头把守。通过那座桥,你就可以进入南邓。果敢和佤邦近在眼前,我却不能踏足而入。
我们在清水河边漫步而行。穿过桥洞,一条小路延伸而进山林。林边空地上,竖一面蓝色招牌:
警示
你已进入中缅边境线,严禁非法偷越国(边)境,
严禁出境参与赌博;严防被境外不法人员扣押、绑架、
勒索、伤害。
耿马县公安局 宣
二〇一四年十月一日
清水河上搭着木板,几步就可跨河而过。显然,经常有人在木板上过来过去,就像跨过门前小溪到邻居家闲话家常一般随便。小何说:“这是一条死人河,常有被害者的尸体浸泡河中。夏天的时候,那些对热带气候不熟悉的四川民工,进河洗澡,感染疟疾,稀里糊涂地死去。”
对岸河边尽是简陋水泥房。房中人声清晰可闻。绕过警示牌,我们踩踏小径,走向树林深处。岩七和小何在我旁边停下脚步。“快回!快回!”距离我们不远,一个蹲踞的男子站起身来。“吸毒的……”岩七和小何的紧张情绪感染了我。我经不住一阵寒慄,随他们转身离开,回到林边小路。再度转身张望,那名注射毒品的男子没入树林。树林深处,有人燃起篝火,似在晚炊。几名小学生放学回家,在这条红土小路上疾疾行走,向着不远处的村庄。村庄人家户户高墙深院,露出两层小楼。岩七说:“那些人家说不定就是毒品中转站。”
回程途中,我们在盘山公路上驱车而至一个又一个观景台,期望看到边境对面的山峦密林里爆发一阵枪战。夜幕逐渐降临,我们没能如愿。
“别失望,明天我们去看难民营,”岩七体贴入微,提出又一个建议。我觉得自己像是来逛庙会,因而感到一阵羞耻。别人在受难,我却像个观光客,时刻准备着消费别人的不幸。我只能默默安慰自己:你是在寻找真相,不是在四处猎奇。
可我到底在寻找什么真相?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人们疏懒于探究,抑或纯粹由于自私,对于他人苦痛,从来漠不关心。长途孤旅,对我而言,其实,仍然是在寻找自己,在迷失中寻找,在扪心自叩中寻找,甚而至于,在寻找中寻找。我真想只谈自己,不及其他。我必须接受自己的无能和羞愧,当我身处于只能用“可悲境地”才能形容的难民营。
第二天上午,雾霭蒙蒙,我们驱车前往一个拉祜族的寨子观摩一场婚礼。寨子隐藏在橡胶林深处,一条水泥单行道蛇一般延伸而入。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所剩无几,高大的水泥建筑拔地而起。一户人家的大门,树枝、鲜花和气球装饰得分外艳丽。身穿红色曳地长裙的新娘和西装革履的新郎与伴娘伴郎一起,站在门口,手托装满水果糖的盘子。宽阔杂乱的院子,只有一位老妪,穿绿色为主的传统服饰。这个寨子已被汉化。为了一览滇西南少数民族的传统民居和土著风情,我在岩七和小何的带领下,驱车而入另一个橡胶林深处的寨子。那里住着德昂族。幽静林荫道,两面山坡上排列一行行整齐的橡胶林,寨子通口处,一株百年老榕,枝杈横斜,郁郁葱葱。身穿鲜艳服饰的中老年女人,在寨中老屋间的狭窄小路上到处走动。岩七在这里找到他的朋友,一个做伴娘的漂亮女子。她告诉我们,晚上会有集体舞蹈,欢迎我们光临。
而我一直惦念着难民营。
我们开车行驶好几个小时,在一个岔路口避开柏油公路,拐进一条新修的土路。轧路机还在作业,掀起滚滚土尘。土路两边是随山坡如同海浪般起伏不定的甘蔗田,间或出现一片石林景观。如果你把自己当成驴友或观光客,你会风花雪月一番,为这静谧美好的田野风光献上轻浮的感叹。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正在前往难民营。小何说,如果对面山坡上驻扎的缅甸军队,发一枚火箭炮过来,我们瞬间就会变成一堆灰。危险我已淡然,不能淡然的,是将要面对战争难民的良心。
塑料布、瓦楞铁皮和木棍支撑的棚屋,拥挤在山坡上,或是在香蕉林。水塘上,漂浮一层塑料瓶。有个女人在打水。一个晒太阳的老妪,招呼我们。她搬来两个板凳。三个衣衫破旧的儿童在因光照过分强烈而显黑暗的门洞里忽隐忽现。待我走近,才发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瘫坐在地。“这是我亲戚的家,”她的云南汉语方言让我听起来颇感吃力。“老缅占领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就跑来中国。”她有一个儿子,曾是同盟军战士,去年牺牲了。她一边讲述,一边带我们走过村中小路,来到山坡上的一个棚屋。屋内凌乱不堪。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衣着破旧,满脸脏污,伏在一台电脑前看动画片。他是那样专注,忽略了我们的到来。他是老妪的孙子。他那作为同盟军战士的父亲牺牲之后,他的母亲便不知去向。
“我们以前本是中国人,”老妪说,“国家一划边境线,我们就变成缅甸人。可是现在,我们成了难民,哪个国家的人都不是。”
1960年《中缅边界协定》签订之后,很多中国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异乡客。在高黎贡山一带,祖祖辈辈以族群划地而居的人们,先是英国殖民者的边境争夺,后是国际政治的相互博弈,最终导致族群撕裂。景颇族甚至被分割在三个国家:印度、缅甸和中国,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中东被分割于土耳其、伊朗和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多年以来,遭受大国分割和撕裂的民族,常为独立而战。可是,几乎没有哪个东方国家愿意效仿21世纪的欧洲,以民族自决原则和全民公投方式,决定渴望独立民族的去留。它们更愿意扮演帝国主义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曾是它们在20世纪激烈反对过的东西。西方的帝国主义幽灵潜入东方文明的躯体,借尸还魂,而东方封建时代的诸侯分治、土司纳贡、小邦来朝等等温和的政治文明,却在历史烟尘里消失。于是,武装对峙、狼烟兵燹、恐怖主义和国家恐怖主义诸种暴力,此伏彼起,看似永无宁日。
战争后的无家可归者。云南孟定果敢族难民营,2016年。柴春芽摄
Ⅴ
我只好求助李建军。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会有一种“绝对安全”的方式,让我偷渡果敢。仅凭几次匆促的接触,我就感觉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视野开阔,满怀改变果敢的雄心壮志。
我驾驶陶子的牧马人吉普车,从孟定出发,赶往南伞。小何陪同。高黎贡山飘带一样的盘山公路,在清晨云雾里时隐时现。我们在云雾里穿行,感受如梦如幻的沿途风景。
南伞是一座新城,新得就像一件展品,难有人间烟火气息。我们在距离边境国门不远的一条僻静小路上停车。小何让我陪他去催债。我们走进沿街店铺后面的一个院子。一个又矮又胖形同蛤蟆的中年男子,嗓子嘶哑,一再抱怨他那不景气的生意。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看见他喉部堆积的肥肉抖个不停。此人欠债六千元,已经快十年了。他拉开抽屉,取出两千元递给小何,连声道歉,说是剩余的钱以后再还。
我和小何走出院子。“能讨多少就算多少吧,”小何说,“他是彭家声的干儿子,谁也不敢惹。”
又一个彭家声的干儿子!
在与岩七、小何相处的短短几天时间里,我已经听他们说过好几个彭家声的干儿子,还有干女儿。小何的前女友,彭家声的干女儿,如今在广州打工,曾在果敢生活多年;岩七的三舅,退役特种兵,在果敢开冷饮店时结识彭家声的另一个干女儿,恋爱,遂被举荐担任彭家声的保镖,成为彭家声的干儿子……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彭家声的干儿子和干女儿,树倒猢狲散,流落在滇西南和缅北高地的各个角落里,就像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亲生儿女和私生子。对于一个族长式的独裁者而言,无论哪方面的统计数据,都必须含糊笼统,止于传说,才能与其独裁者的神秘相配。神秘衍生巫术和迷信。惟有巫术和迷信,才能赋予那些肉体虽在现代而心灵遗留远古的人们活着的存在感。
另一方面,彭家声就像一道庞大阴影,笼罩在滇西南和缅北高地,每一个混迹江湖的人,都以或真实或虚构的神话,托庇在这庞大深重的阴影下,以便自己轻飘虚浮的人生,注入某种具有历史感的沧桑和凝重,以便自己险恶动荡的生命,得享一丝妄想的慰藉。
我与小何道别。他开车返回孟定。一个戴蓝色棒球帽的矮壮男子,将会骑摩托车载我偷渡边境。我们驶过宽阔马路,在一座桥头拐进一条通往树林和甘蔗园的黄土小路。桥的另一头,几名男子大声呼喊,说有中国边防武警正在巡逻。我们掉头,疾驶过桥,拐入另一条黄土小路。土路坑坑洼洼,我们的摩托车颠簸起伏。路遇一名男子,一座颇显富裕的村庄,一群为二层水泥楼房修筑围墙的农民。直到一周之后,当我偷渡返回,才有从容心情,观赏边境线上美丽的风景,那婉转鸣禽,那黑色石林,那茂密修簧,那微风轻拂波浪般起起伏伏的甘蔗田……
也就十来分钟时间,我们便到果敢境内的公路边。李建军开一辆三菱吉普车,在路边等我。我上了吉普车,紧张不安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清风拂面,阳光耀眼。寒暄之间,我们驶临一道关卡。沙袋堆垒的半圆形战壕,让你恍然嗅到空气里有一丝硝烟的味道。一身橄榄绿军装的缅甸国防军和穿着灰色制服的联邦警察,怀抱中国制造95式突击步枪,联合执勤。李建军只是停下吉普车,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便放我们通行。
接下来,一路田园风光,直到老街市豁然出现,田园风光才戛然而止。一尊金黄色的缅王阿如律陀(Anuruddha,1015年-1078年)雕像矗立在入城路口。他创建了缅甸历史上第一个包括缅、掸、孟等民族在内的强大的蒲甘王朝(Bagan Dynasty,1044-1368)。一座酒店一样的大楼,颇为气派,但你看到的不是门廊下游客出入,而是武装警察持枪站在沙袋战壕的后面。后来几天,我数次经过,有人告诉我,这座大楼本是彭家声家族的博彩中心酒店。
李建军指指路边一个超市,告诉我那是他的产业。果敢的政府公务员薪水很低,但这里的生活消费却高得出奇,与北京有得一比,所以,他们必须依靠私人产业,才能享受较为宽裕的生活。
两个缅族男人在搭建一个居所。果敢老街市,2016年。柴春芽摄
Ⅵ
笔记本里保留着2016年1月15日我初到果敢老街的印象--
街道两边垃圾成堆,狗在添地上脏水,如果没有城郊小山顶上那座艳丽的上座部佛教寺庙,这个城市可以说毫无特色,或者,它惟一的特色就是呈现一幅未老先衰的疲惫。这或许是战争所致。绕过双凤塔,沿双凤街一路走去,一排按摩房半掩的铝框玻璃门里,姿色平庸体态臃肿的性服务者宛如肉冻,懒散怠惰,在松软沙发里,或躺或坐。战争仍在继续,宵禁没有解除。在一片萧条之中,嫖客比一个来自远方的朋友还要珍稀。当然,在战前,络绎不绝的嫖客其实全都来自远方。“他们都是中国人,”新闻局那位不满二十岁的女记者对我这样说,而且特意对“中国人”这三个字加重语气。“我不喜欢中国人,他们大多坑蒙拐骗。我们果敢的很多女人和小孩被他们拐卖到中国内地。我喜欢缅族人,他们诚实,生活简单……我甚至不喜欢中国城市的嘈杂,倒是腊戌和曼德勒,我们的下缅甸,清净整洁,让人心旷神怡。实际上,我们渴望独立,既不愿意划入中国,也不愿意归顺缅甸。”
有一座桥,桥下河流干枯,植物密实。过桥上山,便是那座佛教寺庙。一个缅族女人,脸涂特娜卡(一种白色植物香料),在洁净瓷砖地面上俯身拜佛。不远处,一名体格健美的缅族男子在水池后洗澡。斜阳午后,天气暖和。我倚台阶而坐,放下疲惫身体,遥望远山青岚。我的感觉是,老街市很像印度或尼泊尔的小城,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贫困里。但是,印度和尼泊尔的贫困因为色彩斑斓的服饰和屋舍,从而不显寒酸。老街是没有色彩的,水泥街道光秃秃连一棵树都没有,更别说林荫道和街心花园了。只有不被人侵占的犄角旮旯,一丛丛野香蕉树突兀生长。我都无法想象,在炎炎夏季,热带阳光无遮无拦,人们怎么能在热锅般的街道上行走。这里本是插一根竹筷也能长成大树的热带季风气候,为什么竟是如此荒凉?
没有一个建筑,值得你驻足欣赏。这个城市,就是中国内地一个普通县城的复刻。店铺招牌上写着简体汉字,耳边飘来阵阵汉语,一张张表情冷漠的汉人面孔,在你眼前一闪即逝……一切都是那么粗糙,一切都像临时拼凑,一切印象,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人们只愿充当匆匆过客,把这片土地看做年老色衰的妓女,榨取完最后一丝温情即可拍屁股一走了之。只有博彩中心酒店,霸气十足,矗立在一片卑贱的低矮楼群中间。
行走世界这么多年,我的经验是,判断某个国家或城市的品味和气质,你只需凝视一会儿某个城市最大的建筑,便可洞悉。威权政体和警察国家,最雄伟的建筑是党政办公大楼和警察局;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民族,毫无疑问,它最引人瞩目的,是教堂或寺庙。而在果敢, 你通过博彩中心酒店,便可获悉,人们惟一信仰的,是金钱拜物教。
李建军把我安排在一个新落成的五星级博彩中心酒店里。据说,这是白所成的家族产业。一周之前,一枚同盟军的火箭炮,似乎不是出于军事袭击的目的,而是由于家族世仇的报复,从远处山林里发射而出,击中了酒店十一层。酒店旁边,拆迁后的一大片废墟,变成临时垃圾场。几个缅族流浪汉把一个门窗拆除的房子当成栖身所。我在黄昏里漫步而过,看见三个穿西装的汉族男人打开好几个箱子,掏出一把一把的扑克牌,扔进火堆。火在废墟上跳跃。不远处的空地上,两名年轻女子怔忡观望。两名趿拉人字拖鞋的年轻男子,有气无力地打着羽毛球。穿笼绩(一种男式筒裙)的缅族男人,又黑又瘦,在垃圾堆边徘徊。废墟尽头,一条通车小路,晚归的摩托车轰然而过。路边一片贫民窟,那是缅族人的生活区。
爬上一道陡坡,我返回酒店,仿佛地狱归来,重返天上人间。武装安保人员躲在岗亭里。我必须接受安检,才能迈入酒店大堂。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我吃了几块蛋糕,喝了两杯橙汁,然后去宽敞大厅里看赌客博彩。赌客稀少,好几桌赌台旁边长相俊美的男女发牌员无所事事。战争导致荒凉,赌场也不例外。几天之后,保安员李文威与我闲谈:“如今,赌客不及战前三分之一。”这个二十岁的腼腆青年,愿意敞开心扉。他十七岁结婚。说到彭家声的八个老婆,他有些不解。“如果我有钱,我不会那样做,都是人,如果你找了别的女人,难道你的老婆就不伤心?”他说:“我很羡慕你们中国人,那么有文化。”
一次简短的交谈,却让我觉得这个果敢青年比起那些腰缠万贯的赌客,更能引起我的尊敬,虽然他一直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他来自遥远农村。七岁之前, 他的家乡遍地罂粟,人人持枪。当他谈及往事,说起的不是村寨间的械斗,而是邻居间的火拼。他的家人和所有人一样,种植罂粟,熬制鸦片,但是,鸦片低廉,因为中间商压价收购之后再去制造海洛因。“我的父亲背一捆鸦片赶集,闲得无聊,他就割一块鸦片抽两口解愁,或者换酒,把自己灌醉。后来,联合国和缅甸联邦政府推广替代种植,我们改种香蕉和甘蔗,家里的生活才渐渐好转。”
谈话之间,一个飒爽青年,防弹背心勒紧腰腹,肩荷中国制造9mm口径微型冲锋枪,在我们身边像只公鸡一样傲然踱步。我向他问话。他就一直用那种毫无教养的轻蔑口吻予以回答。他来自云南腾冲,武警退役,偕战友九人,一同来果敢担任私人保镖。他没有透露自己的薪酬。
当地时间20:00,每晚的宵禁开始。李建军此前有过叮嘱:“宵禁之后,千万别去上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最好待在酒店房间里。”好吧,我就待在酒店房间里。房间闷热,我打开窗户,一阵垃圾焚烧后的焦臭随风而入。我赶紧关窗。透过窗玻璃,遥望半弦月。远山如幔,若隐若现。或许,同盟军战士此刻就潜伏在那远山密林间。
是夜,我梦见自己在飞,与我同飞的,竟是一群面容模糊的幽灵。幽灵恐怖,把我从梦中惊醒。
洗衣服的缅族女子。果敢老街市的缅族人,2016年。柴春芽摄
Ⅶ
果敢与北京时差一个半小时,人们相约,需先说好是北京时间还是缅甸时间。李建军在电话里与我约好北京时间上午9:50,他来酒店接我。这一天是星期日。我早早在酒店大堂等待。博彩中心的换班时间和早餐时间到了,一群群穿着白衬衣黑西服的俊美男女青年,在酒店大堂前的停车场上走过。阳光明丽。他们的青春光彩洋溢。几个穿着防弹背心的荷枪保镖,护送一个神秘人物,乘车而来,很快又乘车而去。我一直等到12时许,李建军才打来电话,郑重道歉,随即开车赶来。
“我的一个亲戚死在了酒店里,过了两天才发现。死于酗酒。我去处理后事,昨晚忙到深夜。手机虽然定了闹钟,早上却被老婆拿走,害我一直睡到中午……”
他一边解释,一边开车,带我绕过双凤塔,来到果敢特区政府办公大院。双凤塔旁边的街道上,常有猎获的穿山甲、豪猪、麂子、蜂猴和鹦鹉作为野味出售。汉人毫无禁忌的贪吃恶习传遍了世界。一名怀抱冲锋枪的缅族联邦警察站在沙袋战壕后面守卫大门。他的前任--同样是缅族--禁受不住战争的恐惧和孤独的压抑,有一天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
李建军像只蜜蜂一样,每天忙碌。他是巩固与发展党(USDP)党员。此后好多天,我难得见他一面。有太多冗长的会议需要他出席。这个遥远山村贫苦人家出身的年轻人,曾因家穷无钱而不得不向校长乞求免他学费。初中毕业后,他加入同盟军,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果敢特区规定,每户人家如有两个儿子,必有一个要服兵役。后来,他考入军校,但他的理想是从政。在一个普遍蔑视知识的族群里,李建军的人生经历,无疑是个光明的励志故事。
随着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NLD)在选举中胜出并接掌权力,军人当政的时代走向终结。李建军虽是巩发党党员,但是,一个不再凭靠家族政治的时代已然到来。李建军适逢其时。像他这样品行端正、尝尽人间疾苦却又不改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才是果敢的未来。
新闻局办公室就在这里。李建军引我会见了杨局长。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说起话来,嗓音纯净。两位二十岁不到的女生,初中毕业,在下缅甸接受短暂的缅语培训之后,成为记者。一位肤色黝黑身体发福的男子,是电视台的记者兼摄影师。他是彝族,来自云南。其后不久,他便告诉我,多年以前,他曾是一个大老板。他那咋咋呼呼的说话方式和一见面便套近乎的举止,仍然留有当年大老板混迹江湖的风范。有一年,他来果敢赌博,输得血本无归。那是彭家声时代。故乡难回,他便留在果敢,开起了三轮车载客,每人每次收费两元,每天大约能挣四十多块钱。不过,他愤愤不平地说:“同盟军战士经常把我堵在半路上,搜走我一天的收入。”后来,他为人拍摄婚庆录像。电视台和《果敢大众报》创办时,他获招聘。
最后出场的人物,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他穿着西服,叼一根香烟,晃悠悠从办公室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一脚踏入黑乎乎的阴影。杨局长示意他灭掉香烟。他懒洋洋踅转身去,面对室外满地阳光,像是面对一滩死水那样,略微停顿,扔出香烟,重回办公室,坐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在一众人面前,他的自信显得有些傲慢。他叫戴德,显然,这是一个假名,不久前从一所学校调来新闻局。
“你需要采访什么?”他开门见山。
“其实,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记者,我是一名作家……”
我企图做出解释,却显得力不从心。我觉得记者是那种花费少量时间去呈现一个新闻事件的人,呈现而不是观察,描述而不是分析,因为新闻事件只是一系列事件的一个断片。我对新闻事件不感兴趣。来果敢之前,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战争。可是,关于战争惨状和导致战争的前因后果,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愿上网搜索去做了解。我要保持对一段旅行最新鲜的感受和认知,仿佛是和一个处女开始一段隐秘而羞涩的恋情。我感兴趣的是人。我对人的生存状态充满好奇。正是这种好奇吸引我展开旅行,展开一段认识与体验的历险,而且往往,这段认识和体验的历险最后都回归到对自我的反省。我在别人残缺的生活镜面上发现了自己的不完整。正如V.S.奈保尔所言:“此种好奇,远远胜过人类学家和记者的好奇。因此,当我旅行,我仅为自己的发现所吸引,我也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我以往创作的小说里,从无知到有知,经由人物与人物的交错,事件为事件的敞开。这种智性的历险,亦是一种人性的历险:我只追随我那同情之心的召唤。我从不强迫什么。没有哪位发言人必须得见,没有谁必须采访。我所寻觅的那类能够予我洞悉什么的秘密,最好来自一个我慢慢喜欢上的人。”❷
“那你就像台湾作家三毛,一边旅行,一边……”戴德说。
“哦,不,我想,我大概和V.S.奈保尔那样,一边旅行,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一边体验。”
傍晚垃圾场。果敢老街市的黄昏,2016年。柴春芽摄
Ⅷ
这是一片精神的荒地。关于文学/文化/文明,果敢人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甚至连景颇族董萨通灵那样的原始巫术也没有。如果能够保存一丝原始巫术,说不定还能吸引几个人类学家莅此考察一阵子。
“果敢”是掸族语,意为“九户人家”。这九户人家的先民,本是明朝末年反抗满清征服者的官兵。他们自昆明流落而来,渐与掸/傣、傈僳、克钦/景颇、崩龙等土著民族相融合,建立土司制度。1897年,《中英续议缅甸条约》签订,几年前吞并缅甸的大英帝国,遂将缅北高地臣服于贡榜王朝(Konbaung Dynasty,1752-1885)的土司领地--包括果敢--纳入英属印度的管辖范围。
主要居于缅甸中部的缅族人憎恨英国人的统治,同时也憎恨中国人和印度人,因为他们垄断了公共建设和大米贸易而成为暴富的商人。缅族人欺软怕硬,最后将此憎恨转而发泄在其他少数民族的头上。克伦族、掸/傣族、克钦/景颇族、钦族、罗兴亚族穆斯林以及世居丘陵和山区的古老部落,受其迫害,直到1947年签订《彬龙协定》(the Panglong Agreement)。《彬龙协议》承认,各少数民族地区在国家政治中享有充分自治。1948年缅甸独立,建国之父昂山将军遭暗杀,军人独裁政治建立,《彬龙协议》形如废纸,少数民族随即纷纷叛乱/起义。
其后,中国西南边疆沿茶马古道--亦是鸦片古道--迤逦而来的马帮客,渐居果敢。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侵入缅甸,中华民国于1942年派遣一支远征军,经滇西南进入缅北高地,配合驻印度的英美盟军。这是当时中国最精锐的部队。英国人发现,日本军人是天生的武士,比德国军人还要勇武强悍,因为他们秉持三百多年惟有战死决不投降的武士道精神。日军实施大规模迂回包围战术,中国远征军和英国军队--主要由招募而来的“既不够忠诚亦不够勇敢”的缅族人和没上过战场的印度人组成--仓惶撤退,只有少数人生还。第一次缅甸战役,对于远征军而言,结局格外悲惨。归化美国的历史学家黄仁宇(1918-2000)时任远征军助理情报官,他亲临前线,并向当时中国最负盛名的《大公报》发去系列战地报道。
1950年代,又一批国民党军来到缅北高地。这一次不是远征,而是溃逃。他们建立反共基地,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和台湾资助,同时经营鸦片贸易,其中一支,开办“果敢军事学校”。这所军事学校,培养了一批在20世纪臭名昭著的大毒枭:罗星汉、彭家声、坤沙……
半个多世纪的军事纷扰和毒品战争,榨取了果敢人汲取外界文明的机会。如今,这里的最高学府只是初级中学,人们送孩子来学校,不是为了培养公共道德和对智慧的热爱,而是为了认识几个阿拉伯数字,以便将来进入赌场时能够说出钞票面额。学校老师,多是失败的赌徒。他们来自中国,月薪两千多元人民币,而一个在赌场发牌的年轻人,月薪可达四五千元。
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除了两篇关于毛泽东的文章,还有一篇关于他那多年前死去儿子毛岸英的文章。只有缅文学校实行义务教育,果敢人的大汉族主义却阻碍他们把孩子送去学习。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文学,果敢人就跟朝鲜人一样,更是闻所未闻。我在果敢游历,感觉像是退步而入阴暗的历史,看见果敢人在精神世界里木然停留于中国的“文革”时代:蔑视文化,自我封闭,杜绝与知识日日更新的外部世界发生联系。这或许与曾经加入缅共的彭家声有关。他一度是个毛派分子,也是毛泽东的迷你版化身。
好几座操控在大家族之手的五星级博彩中心酒店,矗立在老街市区,酒店房间的有线电视全天二十四小时播放日本AV电影,你却满大街找不到一个书店,找不到一个出版社,找不到一个电影院,找不到一个音乐厅,也找不到一个体育馆。“你甚至连一个乞丐也找不到,”陪我漫步街头的戴德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果敢人不懂得施舍。如果你没钱,那你就去等死,没人会给你一次乞讨的机会。”忙于赌博的人们连酒店健身房都无暇光顾,致使其不得不上锁关门。没有中年人在黄昏里遛狗散步,没有老年人齐跳广场舞,更没有年轻人啸聚在玫瑰色的街角弹起吉他唱一首与诗和远方有关的歌谣……
人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尤其在婚丧嫁娶的每一次集会上,全副身心浸淫于赌博:打麻将,摇骰子,赌资一夜超过二三十万。而那位彝族摄影师告诉我,上流社会人士则在会客厅那被书架或屏风遮挡的暗室里,吸食鸦片、麻黄素、鸭霸和冰毒,或是注射海洛因。与此同时,距离老街市仅有半小时车程的难民营,挨饿的果敢儿童躲在三合板定制的棚屋里观看大人打扑克,遥远乡村的少数民族女孩衣不蔽体,城市贫民窟里的缅族人席地而睡……
你渴望在理性的深度而非虚浮的表象与人探讨果敢人被金钱之欲扭曲变形的精神世界,却找不到一位本土作家或艺术家,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新闻记者也找不到。一个在我的询问之下支吾其词说不出自己毕业于哪所大学的中国青年,竟以高薪受聘担任报纸主编,而他主编的那份报纸板式僵硬,就像一份劣质商品的街头推销宣传单。惟一一个号称果敢“李白”的诗人,却是个打油诗爱好者,他那得以印行的六本著作,如若一个有过严肃文学教育的人读了,估计会想呕吐。就是这样的诗人,受人尊敬,前后两任反目成仇的特区主席为他的诗集题词,而他实际上是个以玉石生意发家暴富的商人。因为没有文学的标准,人们便习惯性地以金钱作为衡量文学的标准。实际上,在果敢,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我从未羁旅如此荒暴的人类居留地。“在果敢,你可以没有朋友,但你绝对不能有仇敌。”这是每一个来自中国难返故乡者的座右铭。在这里,你几乎看不到顶嘴吵闹打架斗殴,但你常会遭遇弃置路边的无头尸体。你会从刚认识的朋友那里获知,不久之前,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于是,两个男人便将她劈成两半。你看见垃圾堆里觅食的疯汉,有人会用平淡的语气告诉你,两年前,他看见那人驾驶一辆宝马来到果敢。
平生第一次,一种对旅行的厌倦,油然而生。世界如此辽阔,或许我履迹无多,但是,从来没有一片土地,像果敢这样,让我胸涌无以复加的厌弃。这不可理喻且又令人百般厌憎的土地,只有当你离开,遥遥回望,你才会发现它拥有一种康拉德所谓的“痛击心灵的魅力”。
那是厌憎之魅。
垃圾堆上的酒徒。果敢老街市,2016年。柴春芽摄
Ⅸ
我不知道这个名叫戴德的男人为何流落果敢。他只说:“每一个留在果敢的中国人,都有一个不便告人的秘密。”只有他,愿意谈及果敢现状,也愿意向我表达他多年的思考。只不过,当他提到某个家族秘闻,他会请求我在写作时,隐去他的名字。其实,那是公开的秘密。“在果敢,让一个人消失,不是一件难事。”我当然理解他的苦衷。“尤其在这战争年代。”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虽然他曾一度绝望,在去年三月缅甸国防军与同盟军争夺老街的鏖战时期。
几个人的战争遭遇,如同电影镜头蒙太奇,在我眼前淡出淡入--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死寂之夜。一阵枪声骤然响起,继而,复归死寂。留守校园的戴德和同事陈老师躲在宿舍里依靠喝酒解除恐惧。学校里的狗汪汪叫两声,随即悄没声息。戴德起身临窗望去,只见一队国防军在灯影里俯身走过,踹门而入。戴德和陈老师下意识地举手。中国制造95式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他们的胸口。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黄昏时分,陶子驾驶牧马人吉普车行驶在山路上。几个在她公司工作的缅甸员工,说说笑笑。突然,陶子感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名同盟军狙击手扣动中国制造97式5.56mm狙击步枪的扳机。随即,枪声如喜庆的鞭炮,遍地炸响。陶子猛踩刹车。一个员工说:老大,你流血啦……
镜头切换:老街市。卢玉彦,云南凤庆人,教师,刚刚照顾完家里的小猪,准备逃亡中国南伞。他在街上行走。一个缅甸国防军战士举枪瞄准了他。
镜头切换:新浪微博。宫龙杰,网名:缅北快乐大头兵,二十六岁,山东人,极端民族主义者,一个同盟军雇佣兵,自幼父母双亡,随姐姐长大,喜欢朗诵凶手诗人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2015年3月15日,他写下一篇博文:“我提着那只(支)从大青蛙手(里)接过来的枪,来到扣塘战场上一个不知名的山包,与战友寒暄几句,走到一块不大的石头边上,把枪架好!透过瞄准镜,看到了传说中的,缅甸国防军!”
镜头切换:果敢自治区办公大院。一间办公室门前。一名果敢族警察,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面对同盟军的枪口嘶喊:“饶命啊饶命我也是果敢人啊……”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临死前,我只想抽一口烟,”戴德想。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烟抽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有人用缅语问他。他在脑海里努力翻找自己所知不多的缅语单词:“教赛亚……教赛亚……我是学校老师……”为了证明身份,陈老师和戴德带领国防军战士,去学校宣传墙那边浏览“教师一览表”上的照片。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陶子和员工们爬出吉普车,匍匐在地。在他们头顶,子弹彷如蜂群。待到枪声稍歇,他们爬进一处山洞。陶子左胸的枪口血流如注。一名员工用瑞士军刀为她取出子弹,并且敷上洞口採摘的艾蒿。他们席地而卧,等待黎明。时有枪声大做,时有直升飞机嗡嗡飞过,时有报话机呲呲作响的电磁干扰声……
镜头切换:老街市。一颗子弹打中了卢玉彦。他遽然倒地。三个月后,他的朋友发现他的尸体,面容模糊,一条腿不知丢弃何方。
镜头切换:新浪微博。宫龙杰博文:“好紧张,稳住,稳住,深呼吸,等了两年多,就为了等这一刻,755米,我高他低,用700米的刻度,瞄身体不要瞄头!卧槽,他还在抽烟!吸气,呼……砰……”2015年8月3日,他最后一次更新微博,从此,他的微博将永远不再更新,因为他在一次撤退中,被流弹击中。
镜头切换:果敢自治区政府办公大院。砰然枪响,那间作为女公务员Ya Tou宿舍的办公室前,果敢族警察应声倒地。他那喷溅而出的鲜血和脑浆,斑斑点点,洒在赭色铁门和白色墙壁上。一年后,Ya Tou在微信朋友圈贴出这个果敢族警察的照片,并且写下这么一句话:“老方,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做好朋友,到时候别再逗我生气了……”
镜头切换:果东学校。国防军走了。有个士兵递给戴德一支香烟。等他和陈老师返回宿舍,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两瓶半白酒,还有陈老师辛苦积攒藏在抽屉里的五千元人民币。两人默然相对,不知这漫漫黑夜何时过去。
镜头切换:荒山野林。天已破晓。借助两名员工的扶助,陶子爬到吉普车旁边。她发现,车里全是缅甸国防军。很快,枪口对准了她。一个缅族老兵走过来。他看见这个光头的廋弱女子,脖颈上挂一串念珠,就用缅语问:“你是佛教徒?”陶子点点头。他走过去,跟长官交谈,然后走回来,对陶子说:“你们快走吧。”“我的车?”陶子瞄了一眼自己的牧马人吉普车。缅甸老兵重又走到长官跟前,商量了一会儿,再度返回。“快走吧,你的车被没收了。”
进城的乡村少数族裔。果敢,2016年。柴春芽摄
Ⅹ
战争中没有正义。
活着的人,生活仍在继续。果敢特区全面义务教育开始实施。返乡难民的安居房一排排修建起来。缅甸百胜集团董事长、果敢地区巩发党党委书记白应能--果敢自治区主席白所成之子--整天陪着老街军分区司令左左乃上校,要么视察并慰问返乡难民,要么开会研究战后重建。两万果敢人参加缅甸联邦独立纪念日庆祝集会,然后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打击彭氏恐怖集团,支持国家军队剿灭果敢人民公敌MNDAA(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领导丛林游击战的缅甸民族正义党召开第一届三中全会,彭德仁总书记兼同盟军总司令--彭家声长子--发表讲话:切实改善和加强党的领导,夺取民族民主革命全面胜利。这种毛派式语言仿佛直接抄自中学政治课本,听来如此耳熟,耳熟得毫无创意。而这个毛派式的崭新政党,使它自己看起来离现代政治非常遥远。
国际公益组织捐赠物资。长期没有国民身份的果敢人排队办理不同等级的缅甸国民身份证。仍然有人失踪。仍然有平民遭受恐怖袭击。议员选举如期进行。巩发党一党独大。果敢人还没有学会组建一支发挥政治影响力的反对党。战争仍在继续。老街郊区那以简陋平房当做基督教堂的院子里,肥胖的李牧师对我说:“同盟军并没有死光,战争还没有结束。”他的民族主义情绪淹没了一个基督徒的普世信仰:爱与宽恕。一个中年官员在他那位于优美乡间的别墅里告诉我,曾有七八个同盟军战士在他家养伤,为避缅甸国防军追查,他销毁了十几支冲锋枪。人们对自己的身份,在缅甸人和中国人之间,仍然感到一种徘徊不定的迷茫。
引我来到果敢的李建军依然忙如蜜蜂。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一个民主、文明、富裕的果敢,将会在他这一代人手里实现。而我一直没有联系到同盟军。我想亲眼目睹那个没落的族长,以便加深我对《百年孤独》和《族长之秋》这两部伟大小说的理解,但我最终未得一睹。或许,我从来就不知他是谁,他像什么。或许,他仅是一个幻象,一个隐喻,一个我自己所有欲望、狂想和野心的投影。或许,在缅北高地,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永恒秋天里的族长,在日复一日的衰朽中焦灼等待绵绵黑夜的消亡,以便把有光的日子托付黎明。
注释
❶译自《The Autumn of the Patriach》(Penguin Books Ltd.,2007年)第228-229页。
❷译自V.S.奈保尔散文集《The Writer and the World》(Picador an imprint of Pan Macmillan Ltd.,2003)第239页之文章《The Crocodiles of Yamoussoukro》。
凤凰网主笔,作家,导演,静照摄影师;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第3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著有《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寂静玛尼歌》和《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统筹:陆晖 剪辑:王占超 配乐:阿山 编辑:Ch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