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前身后,李鸿章都是个极富争议的人物。上中学的年代,历史老师口中的“大汉奸、卖国贼李鸿章”,至今言犹在耳。二十多年前读到梁启超撰写的《李鸿章传》,正值国家改革开放之初,顿觉耳目一新,感到此传对洋务运动及李鸿章其人,有着不同以往的全新视角。细品之,则非梁任公之视角“不同以往”,乃敝人受哺狼奶多年,有幸恢复了人类的独立思考而已。
维新派眼中之洋务派
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签订后两月,心力交瘁的李鸿章溘然辞世;近两个月后,流亡海外三年的梁启超完成了这篇传记。是年二十九岁的梁氏,以通缉在案的维新派流亡领袖身份,为七十八岁的在朝洋务派领袖作传,其间大有深意焉。维新运动是洋务运动的继续,两者有着血脉上的传承关系,如果将洋务运动视为经济改革,则维新运动当然是政治改革。两者的失败皆有其历史之必然性。作者自称:“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惺惺相惜之情与流亡臣子的孤愤,溢于言表,既悲逝者,亦是自悲。
这一年,梁启超先后创办了《清议报》和《新民丛报》,除撰写李鸿章的传记外,他还为老师康有为写了《南海康先生传》,并开始自号“饮冰子”。以“饮冰”自励,为洋务派和维新派的两位先进作传,可视为对1860年“自强运动”至庚子之变四十年间历史的冷静反思。梁氏视李鸿章为“中国近四十年第一流紧要人物”,“故吾今此书,虽名之为‘同光以来大事记’可也”。
洋务派冀望利用西方先进的技术维护专制统治,改革以不触动封建制度为限,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技治主义”思维。对此,梁启超问道:“谓李鸿章真知洋务乎?何以他国以洋务兴,而吾国以洋务衰也?”在历数李鸿章所办洋务各案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答案:
吾敢以一言武断之曰:李鸿章实不知国务之人也。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当尽之责任。其于西国所以富强之原,茫乎未有闻焉,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惟枪耳炮耳船耳铁路耳机器耳,吾但学此,而洋务之能事毕矣。此近日举国谈时务者所异口同声,而李鸿章实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辈也。是所谓无盐效西子之颦,邯郸学武陵之步,其适形其丑,终无所得也,固宜。
尽管如此,梁启超仍认为:“李鸿章之识,固有远过于寻常人者矣”,他列举李氏奏折中对国家前途的种种深忧切虑,肯定“李鸿章固知今日为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尝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内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医新症,固知非变法维新,则战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习不除,则事无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国之大,而永无自强自立之时”;同时,作者也指出了李氏的历史局限性:“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殊不知泰西诸国所以能化畛域除故习布新宪致富强者,其机恒发自下而非发自上”。他批评李鸿章“不学无术”,未能利用其地位及影响力,推动历史潮流,叹息李氏“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倡导“作育新民”,以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为己任,这一任务历时百年仍未完成。历史常有轮回,当此“大国崛起”雄心万丈之际,民族主义甚嚣尘上,那种“以为吾中国之政教文物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的封建沉渣,也重新泛起。“不知国家之为何物,不知国家与政府有若何之关系、不知政府与人民有若何之权限,不知大臣(时髦的说法已变成了“公仆”)当尽之责任”者,仍大有人在。不学必然无术,身处晚清变局百年后的“学习型社会”,社会转型仍未完成,学习的方向和方法依然不明。
弱国外交之辨
李鸿章谤满天下,始因甲午之役北洋水师覆灭,继之以外交连连失败,以“卖国贼”之罪名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为时已逾百年。而梁启超记述李氏之轶闻中,谈及“李鸿章与外国人交涉。尤轻侮之,其意殆视之如一市侩,谓彼辈皆以利来,我亦持筹握算,惟利是视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洼,鸿章所无也”。这倒很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为中国人的“国民性”做一注脚。
对李氏之外交风格,西人反倒有“大手段之外交家”的赞誉,但梁启超持相反评价,称之为“小狡狯之外交家”:
夫手段狡狯,非外交家之恶德。各国并立;生存竞争,惟利是视。故西哲常言个人有道德,而国家无道德。试观列国之所称大外交家者,孰不以手段狡狯得名哉。虽然,李鸿章之外交术,在中国诚为第一流矣,而置之世界,则瞠乎其后也。李鸿章之手段,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而所谓联者,又非平时而结之,不过临时而嗾之,盖有一种战国策之思想,横于胸中焉……
上述判断可谓切中要害,李鸿章式的中国外交,无非承袭两千年前的纵横家故智,既昧于世界大势,又无长远坚定之立场,惟偏重于技巧末事,一味借力使力,徒以纵横捭阖为能事。作者分析李氏外交失败的教训说:
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泰西外交家,亦尝汲汲焉与他国联盟,然必我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后,可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若今日之中国,而言联某国联某国,无论人未必联我,即使联我,亦不啻为其国之奴隶而已矣,鱼肉而已矣。李鸿章岂其未知此耶?吾意其亦知之而无他道以易之也。要之,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以中国今日之国势,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其对外之策,固不不得隐忍迁就于一时也。此吾所以深为李鸿章怜也。虽然,李鸿章于他役,吾未见其能用手段焉。独中俄密约,则其对日本用手段之结果也。以此手段,而造出后此种种之困难,自作之而自受之,吾又何怜哉?
在汉语词汇中,“卖国贼”与“汉奸”似乎略有不同:前者的行为有一定的被动性,主要对其后果负责;而后者则有较强的主动性,意味着彻底的卖身投靠。中国士大夫饱读圣贤之书,无不知晓春秋大义;纵观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等晚清名臣,个个算得上一时人杰。但形势更比人强,列强环伺,兵临城下,不签字画押割地赔款,仅仅靠玩弄“战国策”式外交伎俩,是过不了关的,李鸿章逝世前一小时,俄国使节还来催逼在密约上签押。
弱国确无外交,强时未必有之。梁氏云“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确为灼见。清代出卖的国家权益,国民政府时代已开始收回,但被强邻陆续侵占的国土,如今已是彻底交割,永无回归之日了。
专制体制之弊
李鸿章以一介词臣入幕,平发捻、办洋务、创海军、主外交,位极人臣,其见识才具,远超同僚之上。但观其一生功业,论武功,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论洋务,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论外交,则丧权辱国莫此为甚。一言以蔽之,输在其背后的专制政治体制。作者试图从李鸿章在中国历史中的位置人手,分析其致败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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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章立凡
编辑:
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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