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荆蓁逐荷夷】
在崭新的台南高铁车站一家日本品牌的速食店里,我听见隔壁桌以闽南话高谈阔论着扶乩过程的种种异象。在未来的几天,我不断听到种种神明现身的故事,其中几个来自政府官员,包括台南市长。现代与传统就以这种近乎魔幻的形式在台南府城存在着。
在庙宇众多的台南,几乎每周都可以见到妈祖与各类王爷、圣王、太子出巡绕境的场面。神轿伴着乩童、阵头、八家将、宋江阵、锣鼓队有如嘉年华会般地在大街上迤骊而过,对台南人而言早已司空见惯。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开台圣王国姓爷”。在台南及全台各地,郑成功不仅是历史人物,也是神明。
郑成功在南京之役失利之后,归师厦门。有一名来自台湾的通事何斌前来求见郑成功。何斌真正的身份更像是双面间谍,他既为荷兰人做事,也暗中为郑成功在台湾抽税。此时因为东窗事发,他逃离台湾,准备了详细的军情,到厦门建议郑成功攻打台湾,说:“台湾沃野数千里,实霸王之区,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国;使人耕种,可以足其食,上至鸡笼、淡水,硝璜有焉。且横绝大海,肆通外国,置船兴贩,桅舵铜铁不忧乏用,移诸镇兵士眷口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养,而国可富,兵可强,进取退守,真足与中国抗衡也!” 并且拿出详细的海图与荷兰兵情资料。何斌有其自私的目的,这些言词颇有夸大不实之处,但听在新败的郑成功耳中,必然如醍醐灌顶,欣喜若狂了。
尽管诸将反对意见不少,郑成功不改本色,决断东征,并且认为此役非亲自领军不可。经过一年多的准备,郑成功在1661年于金门料罗湾祭海誓师,以大小船只400多艘,将士2万5000人,出征台湾。荷兰人这时占据台湾已有30多年。
从16世纪始,荷兰就想仿效葡萄牙人,找到一个与中国贸易的口岸,当年的首选之地是澳门。1603年和1622年,荷兰两次企图以武力攻打澳门,都被葡萄牙人击退,于是便强占澎湖,不仅在澎湖筑城,还在福建沿海强掳百姓,多次武力骚扰中国沿海。清廷命福建官员驱逐荷兰人,不过福建巡抚南居益与副将俞咨皋竟然在未上报朝廷的情形下,通过海商李旦的斡旋,私自与荷兰人签下协议,在1624年让他们放弃澎湖,到台湾去。
明朝部分有识的地方官员对荷兰侵占台湾十分在意,多次上书南居益,要求逐走红夷。无奈此后明朝国力日渐衰颓,再无力顾及孤悬海外的台湾了。
郑芝龙在此时崛起于海上,他统一各方势力后,与荷兰人保持亦敌亦友的关系。他曾至少两次与荷兰人发生武装冲突,打败荷兰侵略的船只。但每次战胜之后,都立即与荷兰签订通商协议,企图独占中荷之间的贸易。
荷兰人据有台湾之后,实行完全的殖民统治,对在台湾移垦的汉人与原住民进行劳力与金钱的剥削。如有反抗,即以残暴的手段进行血腥镇压,最著名的一次当属郭怀一事件。1652年,以郭怀一为首的汉人,不堪荷兰压迫,揭竿起义,响应者四五千人。但很快被荷兰人歼灭,至少有3000人被杀。郑成功在台湾的汉人之间有很大的号召力,也一向以海外华人保卫者自居,为荷兰人心腹大患。1660年荷兰人尤其倍感威胁,曾两次加强戒备。
1661年4月21日,郑成功的东征大军由金门料罗湾启程,舰队首尾相连,长达十里,其中周全斌率领的七千戎旗兵,个个身穿金龙甲,军容尤其壮盛。次日郑军到达澎湖,因天气不佳,暂停于岛上。由于郑成功听信何斌之言,以为台湾岛上粮食丰足,大军几乎未带粮食。到达澎湖后,至36个岛屿上搜刮食物,竟然不够大军一餐之用。因为粮食匮乏,郑成功在4月29日冒着风浪启航,到了半夜突然风平浪静,天晴气朗。大军在次日清晨顺利抵达鹿耳门。
鹿耳门水道狭窄水浅而险,郑成功令人以竹蒿测水深,发现大船无法通过。郑成功乃设香案,祝祷:“成功受先帝眷顾重恩,委以征伐。奈寸土未得,孤岛危居。今而移师东征,假此块土,暂借安身,俾得重整甲兵,恢复中兴。若果天命有在,而成功妄想,即时发起狂风怒涛,全军覆没。苟将来尚有一线之脉,望皇天垂怜,列祖默佑,助我潮水,俾鹚首(船头)所向,可直入无碍,庶三军从容登岸。”祝祷完毕,突然潮水大涨,如有神助。于是大军随着成功的中军船鱼贯而入,驶进台江内海。
郑军分为三路,一路自鹿耳门登陆,扼守北线尾,主力从禾寮港附近登陆,另一部则迂回台江南端,阻截向南遁逃的荷舰。据当时在普罗岷西亚城(即赤崁)的荷兰土地测量师梅氏描述,郑成功登陆主力“全副武装,士气高昂……越过高地,击鼓吹管行军而来,其中有几个骑马的。他们的军队有数不完的漂亮丝质旗帜幡旒,头戴光亮的头盔手握大刀……在普罗岷西亚北边公司的庭园小溪后面扎营,在那里搭起上千个白色帐篷,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双方的第一次交锋在普罗岷西亚城北展开,郑军一千多人前来攻城,但被荷兰鸟铳击退。次日海战中,荷兰只有两艘战舰——赫克托号和斯·格拉弗兰号以及运输船与快艇各一艘出战。郑军虽然战舰体积远不如荷兰主力战舰,但数量却远远超过荷兰。郑军60多条战船围住敌人,猛烈攻击。荷舰赫克托起火,结果火药库爆炸而沉没。斯·格拉弗兰号也受重创,其余二船逃逸。
陆战也在北线尾开打,荷兰原本甚为轻敌,以为中国人一见火枪发射,就会四散逃命。实际上,身经百战的国姓爷部队对这样的阵仗毫不看在眼里,被火枪射击,依旧阵列整齐,进退有据。不久,郑军放箭,后方又出现郑军围剿,反倒是荷兰人很快就溃散奔逃,被歼灭了半数。次日,郑军切断了普罗岷西亚的水源,城守将猫难实叮知城不能守,便献城投降了。
但是,荷兰的主力都据守在大员沙洲的热兰遮城中。热兰遮城始建于1623年,由于起建之初就特别考虑到了防御的问题,使得该城易守难攻。行政长官揆一来信求和,但希望仍旧保有二城通商。郑成功自然不能答应,修书给台湾行政长官揆一,强调“台湾者,中国之土地也。久为贵国所据,今余既来索,则地当归我,珍瑶不急之物,悉听取而归。”
揆一不敢弃城,只好接战。由于炮火猛烈,郑军虽然骁勇,却也难以攻城。于是郑成功再度采取围城策略,这一围就是九个月。
“你看这城墙很厚,而且是两层的,显然有一部分是后来加固的。”成功大学建筑系教授傅朝卿指着安平古堡的一片红色砖墙说。这位学者研究郑成功相关遗址已经二十多年,最近主持了安平古堡的考古发掘。
今天的台南安平古堡也就是当年的热兰遮城,被郑成功打下以后,以他的闽南老家重新命名。只是过去临海的城堡,如今已被陆地包围,一到假日这一带摩肩擦踵,车水马龙。“其实我们台南人现在一听说要来安平都很怕。”在我们到处寻找停车位的时候,傅朝卿说,语气带着几分本地人的自豪,也带着对一段更为宁静的生活状态的怀念。
在他的解说下,我们发现荷兰人使用的红砖与汉人明显不同,砖扁而宽,十分结实,让这面30米长的城墙,在近400年后仍然屹立不摇。
可惜的是,今日的安平古堡也只剩下这面墙与少数其他残垣断壁还是荷兰人时期的遗留,其余的建筑大多是日本据台时改建的,包括如今被当作安平古堡地标的一座瞭望塔。
“不过日本人改变的只有地上的建筑,基础是不会动的。”他解释,也因此,他想到对这片古迹进行考古发掘。由他主持、考古学家刘益昌发掘的项目如今已经暂停,因为出资的台南市政府对发掘的期望与实际结果不同。“他们觉得我们应该挖出一座城,”傅朝卿说,他们挖出的荷兰时期啤酒瓶、瓷瓶等虽然看来不起眼,却是“真正的文物”,他援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文物“真实性”的解释,说明真正的文物才能蕴含历史。
让我惊讶的是,安平古堡的面积其实不大,为什么郑成功围城九月才能攻下?傅朝卿比手画脚地解释,其实原来的热兰遮城面积比现在的安平古堡大了许多,但部分并没有划入古迹范围。他充满热情的解释,让我同样可望知道那围墙、停车场、住宅底下,到底能揭露出什么样的历史真相。
不只安平如此,原来同样临海的普罗岷西亚城,如今叫做赤崁楼,坐落在台南市中心。几百年来的填海造陆,早已改变了台南的原貌。但是那历史沉淀的记忆不必挖掘,就浮现在台南市的街道上。
“你第一次走这个吗?”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鞭炮、烟火声中,台南市文化观光处处长许耿修侧过头来问我。我与他并肩走在绵延几公里的神轿、阵头队伍的最前面。
我点头承认过去没有这种经验。“我也是第一次。”穿着深色西服,戴着无边眼镜的许耿修说,我们的位置原来应该是属于主办此类宗教活动的“庙公”(庙宇主持)的。但这次活动既是市政府主办,他就代表市政府站在庙公的位置。在我们身后,是国姓爷的圣驾。这尊郑成功神像与配享的甘辉、万礼塑像是从附近的一座小庙妈祖楼中迎出来,今天要重回延平郡王祠。附近许多庙宇共襄盛举,一同加入了迎神的行列。
许耿修说,这尊国姓爷神像是他死后所刻的第一尊神像,已有300多年历史。神像原来供奉在延平郡王祠,后来据说因为蒋介石要去祭祀郑成功,有些善体上意的官员担心蒋是基督徒,看到佛像可能不悦,而将神像请了出去。神像这一离开就是30多年。前几年许耿修听闻此事,觉得不该让国姓爷流落在外,因此报请市长将神像请回。于是政府当了庙公,而延平郡王祠这个原本作为官方祭典的场所,也成了神明、乩童、阵头出入的地方。如果这样的活动让人觉得有点极端的话,许耿修有过去的成绩可以为他背书。他上任以来,台南市已经办了七届郑成功文化节,而且一年比一年盛大,为台南市政府带来大笔收入。
郑成功文化相关的活动与研究近年再度成为热点,甚至在内地与日本都引起很大反响,台南市的大力推广是重要原因之一。来自大陆郑成功研究会、日本平户的松浦章及平户观光协会的代表等数十位海内外人士参加,全台各地的郑成功信仰庙宇和郑氏宗亲会更来了数百人。许耿修是要以“经营”为主轴,把郑成功的形象通俗化,让更多人理解这位历史人物。“我们的领导人常常想要斩断我们的历史根源,但人是不能跟自己的历史切割的。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会很惨。”这位有历史博士学位的民进党官员的话颇出我意料。许耿修强调他们的工作从来不在创新,只是从历史取材,赋予新的包装。
不过我对于某些新包装还是感觉有些不易接受。市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郑成功纪念品,例如穿着美国洋基队球衣,两只手指比着胜利手势,造型卡通的郑成功扑满。许耿修倒是颇为得意。“郑成功一直被当作民族英雄、悲剧英雄,我们觉得他应该是‘欢乐英雄’,”他说。“你看,他39岁就能完成那么伟大的事业,而且,”他露出微笑,“他娶了十个老婆。”但郑成功本人临终之际,一点也不欢乐。
热兰遮城在被围九个月后,揆一终于投降。郑成功遵守承诺,将幸存的荷人送上船,让他们回到巴达维亚,并且带走属于自己的财物。荷兰人在战役中共计死亡1600多人。
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做了一首复台诗,诗中没有战胜的喜悦,反而充满忧伤的情绪:“开辟荆蓁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犹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这当然有其原因。
郑军在攻打荷兰之役中其实也受创惨重。大批将士因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十之七八”,死者甚众。台湾并不是何斌所说的沃野千里,米粮不虞,而是一片荒芜,郑成功必须派士兵开垦田园,还喂不饱肚子。许多将士思乡情切,脱巾叛逃。而许多在厦门的勋将也不顾郑成功再三催促,迟迟不肯迁来台湾。1661年四月,永历帝在云南被吴三桂绞杀,悬乎一线的明朝国祚就此断绝。郑成功十余年的恢复大业也无以为靠了。年底,郑成功听闻父亲的噩耗:郑芝龙在北京柴市以磔刑处死,三个弟弟及家族十一人一同被杀。成功闻讯顿足捶胸,望北而哭。
而黄梧的平海五策也在此时由清政府落实,郑氏祖坟被毁,将坟内尸首装在木具中,以铁箍箍住,外加封皮,沿途递解,经过郡县官府,就放在牢狱中。郑成功听到消息,咬牙切齿,说:“吾不寸磔汝尸,罔为人间大丈夫!”
更让郑成功愤怒的,是长子郑经在厦门犯下乱伦之罪,私通弟弟的乳母,还产下一子。郑成功听闻此事,竟然拿出尚方剑,让部下带至金厦,命令处死自己的夫人董氏、郑经、乳母和初生的孙子。郑成功部下听到命令,大骇,认为这是“乱命”而不敢从。诸将远在金厦而抗命,让郑成功更为恙怒。
这些让他气愤哀痛的消息接二连三到来,个性刚烈暴躁的郑成功终于病倒。1662年6月23日,他让侍者请出太祖皇帝的御训,仔细阅读,读到第三帖,泪如雨下,说:“自家国飘零以来,枕戈泣血,十又七年,今屏居遐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乃大愤而死。
郑成功死时,距离他接受荷兰人投降还不到五个月。但他测量土地,建立制度,以军屯田,寓兵于农,为未来的台湾经营与开发,打下了基础。
元宵节前,我在鹿耳门海口,看着寒风里翻搅的海浪,想象当年大军舳舻塞海,鼓声震天的盛况。这里为纪念郑成功登陆,立起一块刻有府城天险的石碑。石碑旁有一座供奉国姓爷的小庙。庙公林忠民招呼我们在他简陋的小屋里享用海鲜。
酒酣耳热,阿忠说起他见过国姓爷。“有两三次,都是在我特别疲倦的时候。”他表情严肃地说。“国姓爷个子不高,留着胡子,长相很英俊,但是很忧郁,就是让你觉得他非常忧郁。”
我问他,为什么信奉郑成功,郑成功的哪一点让他尊敬。“忠孝节义。”他瞪着我,像是不能相信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是这四个字,忠孝节义。”他说。
从日本、闽南到台南,我追寻着郑成功的足迹,想象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林忠民简洁有力的说法使我豁然开朗:郑成功的确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历史人物,他传奇的一生允许种种不同的解读,也就容易让人感觉他的面目彷佛千变万化。但他以孤臣孽子之心,矢志恢复明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限于时势,必须与父亲决裂,只能移孝作忠,忍受着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天伦悲剧。但是他一生始终大节不失,在非常时期,以自己的非常方式,实现了中国最传统的价值。
他死后一百多年,清朝南洋大臣沈葆桢上疏请皇帝为郑成功在台南赐谥建祠,并题楹联,为后人传诵至今,可能仍旧是总结郑成功一生最恰当的文字:“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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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永适
编辑:
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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