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一章 他将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三)
2009年12月08日 17:45凤凰网知青 】 【打印共有评论0

就在他母亲走了不到一个月,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一次接一次地上门动员。这天晚上,来人是一位中年干部,剪着齐耳短发,面孔铁板,不苟言笑。她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肯下乡呢?你自己想想,一个这么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却呆在城里吃闲饭,能不脸红吗?”

他挑了一天的沙,疲惫得要命,坐下就再也不想移动一寸地方,浑身像棉花般松软,偏偏人家这时却喋喋不休地劝他下乡,他心里便很是气恼,但又不敢发作。他分辩说:“我可没有吃闲饭,我天天出去推板车、挑沙、挑土、拣煤碴,自己凭劳动养活自己,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呀!”

女干部就变得更为严肃,她大概今生是一个与温柔绝缘的女人,那双眼睛瞪着他,闪烁着威严的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是坚定地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还是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一种态度,这里边有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你仔细掂量掂量一下。”

“我不去,”他说,“但我弟弟还小,留在城里总可以吧?”

“你们这些人呀,真得好好地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女干部站了起来,拧着眉头一转身走了。

他呆立了半晌,一种莫名其妙的委曲之感,使他的喉咙滚过了一股酸涩。一个家,就只剩下他弟兄俩。平日,兄弟俩相依为命,可是,他一走,谁来照顾弟弟呢?如果他不走,难道能让年幼的弟弟下到农村去吗?他感到一种无奈,感到一种孤独无援的痛苦。

他害怕晚上,害怕干部的无休止地轮番上门来动员,他只得躲出去了。可是,能上哪里去呢?他一个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忍住腰酸腿疼,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好,而且街上不时有民兵巡逻。每当民兵从他身旁走过时,便吓得汗毛凛凛,唯恐被他们当作一名流窜犯抓了去,有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

他忽然想到一个叫水陆洲的地方,他在江边挑沙时就常看到过。那是湘江河里的一个小洲,一个较偏僻的地方,住的人也不多,一般造反派很少光顾,他便往那里走去。

在洲上有种远离城市的感觉,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月,只有星星,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树枝草叶在河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心像被什么拽了一下,感到喉咙堵得难受,想哭,可眼睛只是涩。

他一头钻进树林子里,便迫不及待地朝地上躺。干了一天活,上下眼皮早就打架了。刚躺下,成群的蚊子就嗡嗡地叫着,肆无忌惮地往身上叮。他跳起来拿着树枝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进攻。他火得想骂娘,可又无可奈何。忽然,他瞧见不远处地上扔有好些稻草,大概是哪家船老板用来遮盖货物扔下的。他便去拿稻草,伸手一扯,却瞧见草里面有人,他吓了一跳,忙问:“谁?”

立刻有人轻嘘了一声,说:“别说话,快藏进来。”

他一弓腰钻进了草堆,他这才发觉草里面已藏着四五个和他一样大的半大小子,而且里面有一股难闻的汗馊味。他想返身钻出去,可身子却让人家用力按住。

不远处就有人跑动的声音,还有手电筒的光照射过来。是来巡夜的民兵,这种声音,在他听来并不能使人感到一份安宁,而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几个人谁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丝儿声响。他感到委屈,也感到伤心,这么一个偌大的城市,怎么会没有一块自己可以容身的地方呢?

脚步声渐而远去,一会,又由远至近,还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我说了,这么个鬼地方哪会有人,鬼都没有一个。”

另一个声音说:“你可别麻痹大意,我们眼里可得时刻都有敌情。”

“大哥,你也别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前一个声音笑道,“哪来的这么多敌人呢?即使有敌人也用不着这么紧张,蒋介石八百万大军不都给打垮了嘛,难道还又钻出个八百万大军不成?”

后一个声音就变得很严肃:“我看你这思想有问题,如果没有阶级敌人,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要告诫我们全民皆兵呢?就你这思想,明天在会上给大家好好检查检查。”

“别……别这样,大哥,是……是我不对,行吗?……”

正说着,忽地,有人一声大喝:“谁?站住!”

藏在草堆里的人全都一阵哆嗦,他也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背脊似的。

好在没有发现他们,民兵们不知发现了谁,蹬蹬蹬的脚步声很快就很远了。

好一会,外面没有了动静。

草堆里的人便问他。问话的是个瘦高个,里面太黑,看不清这人的脸,听声音有些哑,一副鸭公嗓:“兄弟,你也是躲抓盲流黑人的吗?”

“不是,我就住在城里。”

“干吗躲这儿来呢?”

“他们要抓我下乡,可我有个弟弟,年纪还小。”

“你爸妈呢?”

“死了。”

好一会没有吱声,静默里含有忧郁、悲苦和坚忍。

“你们是--”他问。

鸭公嗓说:“家里遭了灾,就跑这儿来了。”

“找到工作了吗?”

“没户口,上哪儿找?”

他知道,他们这才是盲流、黑人,大白天在车站、码头转,晚上就宿在这儿。先前,他最讨厌这些人,这会不知为什么,却全然没有了厌恶。

一阵窸窸窣窣,鸭公嗓抓了一把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他用手捏了捏,知道全是一些分票角票的零散票子,忙说:“我不要。”

“拿着,就这么多,别嫌少。”

“你们也……不容易。”

“没什么,都是讨生活嘛,谁叫我们来到这世上呢!”

“这就谢……谢你们了……”倦意又袭上来,眼皮很沉,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迷迷朦朦中他忽然看见好些人在追他,有派出所的民警,有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他撒腿便跑。忽听见背后“空隆”一声,他觉得头上挨了一棒,眼前顿时漆黑,心想这下子可真完了!睁眼一看,眼前真的站着几个武高武大的民兵,一个个板着铁青的脸,他惊吓得手足无措,只觉一股冷气从脚上直往上冲。

那几个盲流黑人却早已逃了,只有他睡得太死,让人家抓了个正着。一个大个子民兵立眉恼眼地一把拎起他:“老实点,跟我们走!”

 

 您可能对这些感兴趣:
  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用户名 密码 注册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凤凰网保持中立。
     
作者: 朱赫   编辑: 刘延清
更多新闻
凤凰资讯
热点图片1热点图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