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悲凉年代让我们失去青春 只剩下美好的友谊
2009年12月02日 08:53北方新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我们这一代人的友谊

亚里士多德曾经将友谊分为三种:一种是出自利益或用处而考虑的友谊;一种是出自快乐的友谊;一种是最完美的友谊,即有相似美德的好人之间的友谊。同时,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友谊是一种美德,或伴随美德;友谊是生活中最必要的东西。

我们这一代人在那个时代所建立起来的友谊,当然会随着时间的变迁,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有的会逐渐堕落为亚里士多德说的前两种势利的友谊,亵渎着我们自己曾经付出的青春。但我可以说,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中的优秀者在艰辛而动荡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则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三种友谊。因为我相信虽然经历了波折、阵痛、跌宕,乃至贫穷与欺骗之后,这一代依然重视精神和道德的力量。这就是这一代人友谊持久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以说,没有比这一代人更重视友谊的了。

我这样说也许有些绝对,因为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会拥有值得他们自己骄傲的友谊。但我毕竟是这一代人,我确实对我们这一代的友谊这样偏执而真切地感受着并感动着。我的周围有许多这样在艰苦的插队日子里建立起来的友谊,一直绵绵长长延续至今,温暖着我的生活和心灵,让我格外珍惜。就像艾青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们这个时代的友谊,/多么可贵又多么艰辛,/像火灾后留下的照片,/像地震后拣起的瓷碗,/像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

因此,即使平常的日子再忙,逢年过节,我们这些朋友都要聚一聚。我们这里的许多朋友,虽然并不常见常联系,甚至不会如现代年轻人一样常打个电话或寄一张时髦的贺卡,而只是靠逢年过节这样仅仅少数几次的见面来维持友谊,但那友谊是极其牢靠的。这是我们这一代友谊特殊的地方。这在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个朋友也可以轻易地抛弃一个朋友的当今,就越发显得特殊而难能可贵。这种友谊讲究的不是实用,而是耐用;它有着时间作为铺垫,便厚重得犹如年轮积累的大树而枝叶参天。如果说那个悲凉的时代曾经让我们失去了一些什么,但也让我们得到了一些什么,那么,我们得到的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就是友谊。友谊和爱情从来都是在苦难土壤中开放的两朵美丽的花。只是爱情需要天天一起的耳鬓厮磨,友谊只需哪怕再遥远只要心的呼唤就可以了。这样的友谊之花,就开得坚固而长久。

去年春天,我们聚会的时候,得知一个当年一起插队的朋友患了癌症,大家立刻倾囊相助,许多朋友已经下岗,但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拿出带着的所有的钱,那钱上带有他们的体温、血汗、辛酸和心意。看着这情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知道这就是友谊的力量。

我想起有一年的春节,是1973年的春节,由于我是赶在春节前夕回北大荒去的,家中只剩下孤苦伶仃的父母。我的3个留京的朋友在春节这一天买了面、白菜和肉馅,跑到我家陪伴两位老人包了一顿饺子过春节,这大概是我的父母吃过的唯一一次滋味最特殊的大年饺子了。就在吃完这顿饺子以后不久,我的父亲一个跟头倒在天安门广场前的花园里,患脑溢血去世了。如果他没有吃过这一顿饺子,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该是多么的遗憾而永远无法补偿。那顿饺子的滋味,常让我想象着,除了内疚,我知道这里面还有的就是友谊的滋味。

我还想起有一个冬天的夜晚,开始只是我们少数几个人的聚会,商量给我们当中一位朋友的孩子尽一点心意。因为孩子在北大荒降生的时候,条件太艰苦简陋,小儿得了麻痹瘫痪症。如今孩子快20岁了,我们想为孩子凑钱买一台电脑,让他学会一门本事将来好立足这个越发冷漠的世界,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独无助的。谁想,一下子来了那么多曾经在一起插队的朋友,当中还有下岗的人,纷纷掏出准备好的钱。一位朋友还特意带来了他弟弟的一份钱和一份心意。后来,这个孩子用这台电脑设计出自己构思的贺卡,并打出来他写给我们这些叔叔阿姨的信时,我看到许多朋友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这就是友谊的营养。

我还想起我几次在书店里卖书的情景,是写我自己和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书,一本是《触摸往事》,一本是《绝唱:老三届》。来买书的大多是我们这一代人,我知道他们是来为我捧场的,我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要掏出的是他们的血汗钱。那次到南宁卖前一本书,我没有想到突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当年和我同在一个队插队的老朋友,虽然20多年未见,却一见如故,往事全都在眼前。他是从上海出差到柳州,从报纸上看到卖书的消息,连夜从柳州赶到南宁的。那次在北京卖我后一本书,来了好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告诉我是他们的爸爸妈妈或姑姑因为今天有事或上班来不了,特意让他们来买书的。我真是很感动,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我的书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们这样的对待。我深深体会着他们给予我的这一份友谊,感受着逝去的日子在我们心中沉甸甸的分量。

现在,常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太爱怀旧,有的说是优点,有的说是缺点。我们这一代人怎么能不爱怀旧呢?那个逝去的悲凉年代,已经让我们彻底地失去了青春乃至一切,只剩下这种美好的友谊,怎么能不常常念及而感怀呢?

以感情而言,我以为爱情的本质是悲剧性的,真正的爱情在世界上极其稀少甚至是不存在的,所以千万年来人们在艺术中才永无止境地讴歌和幻想它;而友谊却是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是对爱情悲剧性的一种醒目而嘹亮的反弹。爱情和人的激情是连在一起的;而友谊则是“一种均匀和普遍的热力”。这是蒙田说的,他说得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三种友谊,不会如爱情星光般灿烂,它只是在艰辛日子里靠均匀的热力走出来的脚下的泡,而不是与生俱来或描上去的美人痣,我们这个时代的友谊因此才会从遥远的历史中走来,伴随我们的命运持久直到永远。

文/肖复兴(本文来源:北方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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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肖复兴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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