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文革对国家是场灾难 对我们是人生的洗礼
2009年11月19日 10:00生意场 】 【打印共有评论0

上世纪末最后一天,我总算良心发现,在公务结束之后,买了一张从北京去昆明的机票,去看看妈妈。买好机票后,我没有给她电话,我知道一打电话她一下午都会忙碌,不管多晚到达,都会给我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直到飞机起飞,我才告诉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车来接,我自己打出租车回家,目的就是好好陪陪她。前几年我每年也去“麦加朝圣”,但一下飞机就给办事处接走了,说这个客户很重要要拜见一下,那个客户很重要要陪他们吃顿饭,忙来忙去,忙到上飞机时回家取行李,与父、母匆匆一别。妈妈盼星星、盼月亮,盼盼唠唠家常,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们总是说你工作重要,先工作,先工作。

由于我3日要赶回北京,随胡锦涛副主席访问伊朗,在昆明我只能呆一天。这次我终于良心发现,与母亲约好,今年春节我不工作,哪儿也不去,与几个弟妹陪她在海南过春节,好好聊一聊,痛痛快快聊一聊。以前,我节假日多为出国,因中国过节,外国这时不过节,正好多一些时间工作,这次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要陪陪妈妈,我这一生还没有好好陪过他们。没想到终成泡影。

在伊朗时,国内旅行社还不断发邮件给我,热情地介绍安排,我说,不需要太多的参观,我们主要想坐在沙滩上、池边多聊聊天。有一首歌唱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不能帮妈妈涮涮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作多大贡献,只图个团团圆圆,聊聊家常。”结果,8日圆满结束对伊朗的访问,我们刚把胡副主席送上飞机,就接到纪平的电话,说我母亲上午10时左右,从菜市场出来,提着两小包菜,被汽车撞成重伤,孙总已前往昆明组织抢救。由于相隔千万里,伊朗的通信太差,真使人心急火燎。飞机要多次中转才能回来,在巴林转机要呆6.5小时,真是心如煎熬,又遇巴林雷雨,飞机又延误两个小时,到曼谷时又再晚了十分钟,没有及时赶上回昆明的飞机,直到深夜才赶到昆明。

回到昆明,就知道妈妈不行了,她的头部全部给撞坏了,当时的心跳、呼吸全是靠药物和机器维持,之所以在电话上不告诉我,是怕我在旅途中出事。我看见妈妈一声不响地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不用操劳、烦心,好象她一生也没有这么休息过。

我真后悔没有在伊朗给母亲一个电话。7日胡副主席接见我们8个随行的企业负责人,我汇报了二、三分钟,说到我是华为公司的时候,胡副主席伸出4个指头,说四个公司之一。我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说中央首长还知道我们华为。但我没有打,因为以前不管我在国内、国外给我母亲电话时,她都唠叨:“你又出差了”,“非非你的身体还不如我好呢”,“非非你的皱纹比妈妈还多呢”,“非非你走路还不如我呢,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病”,“非非,糖尿病参加宴会多了,坏得更快呢,你心脏又不好”。我想伊朗条件这么差,我一打电话,妈妈又唠叨,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见面了,就没有打。而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憾事。由于时差,我只能在中国时间8日上午一早打,告诉她这个喜讯,如果我真打了,拖延她一、二分钟出门,也许就躲过了这场灾难。这种悔恨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这次去昆明给妈妈说了十一月份我随邦国副总理访问非洲时,邦国副总理在科威特与我谈了半小时话的内容。首长说了这次我随访是他亲自点的名,目的有三个:1鼓励和肯定华为,并让随行的各部部长也正面的认识和了解华为;2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运行与管理机制,看看对别的企业有无帮助;3看看政府对我们开拓国际市场是否能给予一些帮助。妈妈听了十分高兴,说:“政府信任就好,只要企业干得好,其他都会随时间的证实而过去的。”最近这两年,网上、媒体中对华为有一些内容,也是毁誉参半,妈妈是经过文革痛苦煎熬的,对誉不感兴趣,对一些不了解我们真实情况的文章却十分忧心。我说了,我们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公示社会,主要是对政府负责,对企业的有效运行负责。我们今年要交税20多亿,明年(2001年)要交40多亿的税。各级政府对我们都信任。我们不能在媒体上去辩论,这样会引起争论,国家纸太贵,为我们这样一个小公司争论太浪费。为我们这样一个小公司,去干扰国家的宣传重点,我们也承担不了这么大责任。他们主要是不了解,我们也没有介绍,了解就好了。妈妈舒了一口气,理解我的沉默。也许她能安息。

我看了妈妈最后一眼后,妈妈溘然去世。95年我父亲也是因为在昆明街头的小摊上,买了一瓶塑料包装的软饮料吃后,拉肚子,一直到全身衰竭去世。不是饮料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么长时间的运输,多次的批发,小摊又无保鲜设备,老人抵抗力又差。这次妈妈反过来要陪我去郊区七彩云南转转,散散步,回来的路上要在路边买些果园摘下来的梨子,她不让我下车,后来我问妹夫为什么不让我下车,他说妈妈怕你大手大脚、不讲价。4元一公斤的梨子买了一大包。父、母一生勤俭,而且不断以身作则来教育我,让我不要大手大脚。其实我一生都是非常节俭的,她只不过用过去过过的苦日子作坐标来度量。

历史回顾

爸爸任摩逊,尽职尽责一生,充其量可以说是一个乡村教育家。妈妈程远昭,是一个陪伴父亲在贫困山区与穷孩子厮混了一生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园丁。

爸爸是穿着土改工作队的棉衣,随解放军剿匪部队一同进入贵州少数民族山区的,去筹建一所民族中学。一头扎进去就是几十年,他培养的学生不少成为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有些还是中央院校的校级领导,而父亲还是那么位卑言微。

爷爷是浙江浦江县的一个做火腿的大师傅,爸爸的兄弟姊妹都没有读过书。由于爷爷的良心发现,也由于爸爸的执着要求,爸爸才读了书。爸爸在北京上大学期间,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参加学生运动,进行抗日演讲,反对侵华的田中奏章,还参加过共青团。由于爷爷、奶奶相继病逝,爸爸差一年没有读完大学,辍学回家。时日,正值国共合作开始,全国掀起抗日高潮,父亲在同乡会的介绍下,到广州一个同乡当厂长的国民党军工厂作会计员。由于战争的近逼,工厂又迁到广西融水,后又迁到贵州桐梓。在广西融水期间,爸爸与几个朋友在业余时间,开了一个生活书店,卖进步书籍,又组织一个“七.七”读书会,后来这个读书会中有几十人走上了革命前线,有相当多的人解放后成为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粉碎“四人帮”后,融水重写党史时,还把爸爸邀请过去。

爸爸这段灰色的历史,是文革中受磨难最大的一件事情。身在国民党的兵工厂,而又积极宣传抗日,同意共产党的观点,而又非有与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联系。你为什么?这就成了一部分人的疑点。在那种文革时期,如何解释得清楚。他们总想挖出一条隐藏得很深的大鱼,爸爸受尽了百般的折磨。现在想想,一所乡间中学,又使用的统一教材,此人即使真有点什么问题,又会对国家安全有多大的影响。即使有问题也是改造他,而不是折磨他。

妈妈其实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她要陪伴父亲,忍受各种屈辱,成为父亲的挡风墙;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七人,放下粉笔就要和煤球、买菜、做饭、洗衣……;又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她最后被评为中学的高级教师。她的学生中,不少是省、地级干部及优秀的技术专家,他们都对母亲的教学责任心印象深刻。妈妈这么低的文化水平,自学成才,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虽然较早参加革命,但他们的非无产阶级血统,要融入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取得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可能象普通农民、工人那样政治纯洁。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这个社会又是多元化组成的,不可能只有一种纯洁的物质。他们有时会参加各种复杂的活动,例如抗日演出,这种演出的背后有人插手。妈妈参加过抗日演唱队,有人说,参加演唱队的人,都集体参加了什么组织……。人一生有不知多少活动,如果不以人的目的来衡量,以人的品德来衡量,以及现实中他们对历史认识与承诺来衡量,而是以形式来衡量,那么就会复杂到任何人都无法清理自己而谨小慎微。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都向党交心,他们思想改造的困难程度要比别人大得多,所受的内心煎熬也非他人所能理解。他们把一生任何一个细节都写得极其详尽,希望组织审查。他们去世后,我请同学去帮助复印父、母的档案,同学们看了父、母向党交心的材料,都被他们的真情,感动得泪流满面。终其一生,他们都是追随革命的,不一定算得上中坚份子,但无愧于党和人民。父亲终在58年国家吸收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入党时,入了党。当时向党交心,不像今天这样信息发达,人人都可以看到中央精神,与中央保持一致。那时,其实就是向几个党员交心,向支部书记交心,即使有报纸公布上面的精神,但精神的执行还得有人理解后,再来贯彻。那时,反对个别党员,有可能被说成反党。我们亲眼看到父母的谨小慎微、忘我地拼其全力工作,无暇顾及我们,就如我拼死工作,无暇孝敬他们一样。他们对党和国家、对事业的忠诚,已经历史可鉴。我今天是忏悔的,我没有抽时间陪陪他们,送送他们。

回想起来,革命的中坚份子在一个社会中是少的,他们能以革命的名义,无私无畏的工作,他们是国家与社会的栋梁。为了选拔这些人,多增加一些审查成本是值得的。而象父、母这样追随革命,或拥护革命,或不反对革命的人是多的,他们比不革命好,社会应认同他们,给以机会。不必要求他们那么纯洁,花上这么多精力去审查他们,高标准要求他们,他们达不到也痛苦。而且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一同来支撑,以物质文明来巩固精神文明,以一种机制来促使他们主观上为提高生存质量,客观贡献是促进革命,充分发挥他们贡献的积极性。我主持华为工作后,我们对待员工,包括辞职的员工都是宽松的,我们只选拔有敬业精神、献身精神、有责任心、使命感的员工进入干部队伍,只对高级干部严格要求。这也是亲历亲见了父母的思想改造的过程,而形成了我宽容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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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任正非   编辑: 刘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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