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出自《孟子·梁惠王上》。通常解释为:第一个用俑陪葬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关于这样的解释以及孔子的本意自古以来就颇有争议,直到今天仍然有各种观点。这主要是因为,这句话有很多疑点,比如最明显的疑点就在于,孔子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似乎不应该骂人断子绝孙。
想正确解释这句话的含义需要解决三个问题。一、孔子的态度,是批评还是反对;二、孔子反对或支持始作俑者的理由;三、孔子是不是在骂人。
首先来看孔子对始作俑者的态度,有人认为,陪葬俑较之殉葬制度是一种进步,孔子没有理由反对,所以这句话应该是反问语气:第一个作俑的人难道就断子绝孙了吗?显然是说孔子赞成始作俑者。但这种解释显然是望文生义站不住脚,因为孟子在引用这句话时还补充说:“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孟子认为因为俑太像人,所以孔子反对始作俑者。
再看看孔子反对始作俑者的理由。最早给《孟子》作注的是东汉的赵歧,他认为:“俑,偶人也,用之送死。仲尼重人类,谓秦穆公时以三良殉葬本由有作俑者也,恶其始造,故曰此人其无后嗣乎。”(见《十三经注疏·孟子章句》)。赵歧认为作俑在前,殉葬在后,是作俑制度引发了殉葬制度,所以孔子才批评始作俑者。他的这个观点对后世影响较大,宋代李樗、黄櫄一直到清代的程大中都持此观点。但从相关的文献以及出土状况来看,显然殉葬制度要早于陪葬俑,赵歧的说法虽然符合逻辑却不符合事实。
相比之下朱熹的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孔子的本意。朱熹《孟子集注》:“ 俑,从葬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朱熹认为孔子反对这一做法是因为俑太像人,用俑同样是不仁。这种说法与孟子合,也有其他早期儒家文献作依据。如《礼记·檀弓下》:“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礼记》指出孔子反对用俑是因为与人接近。再看看《孔子家语》:“子游问于孔子曰:‘葬者涂车刍灵,自古有之,然今人或有偶,偶亦人也,是无益于丧。’孔子曰:‘为刍灵者善矣,为偶者不仁,不殆于用人乎。’”至此,孔子反对始作俑者的理由已经很清楚了。
那么,孔子真的是骂人了吗?孔子讲究中庸之道,从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孔子的言论来看,他很少做谩骂状,骂人断子绝孙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一贯主张。所以,要想理解“其无后乎”的含义,还要看看孔子对于葬礼的另一种观点——死者不可用生者之器。
除前文所引的《礼记》外,《孔子家语》亦载:“孔子之母既葬,将立葬焉——曰:‘吾闻之有备物而不可用也,是故竹不成用,谓笾之无缘,而瓦不成膝……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不殆而用殉也?’”孔子认为死人的陪葬品应是象征性的草人泥马,或者是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也就是说孔子基本上是反对厚葬的,反对因重死者而损生者。这是孔子的一个基本观点,这一思想也反映在对始作俑者的态度上,因为制作陪葬俑比起草人来说花费要大得多,这样的浪费是对在世人群利益的实质性损害,因为古代生产力落后,大量制作陪葬俑花费巨大却对活人无益。有人可能认为,孔子是尊礼的,尊礼则要讲究王侯公卿的葬礼,但尊礼同样要求不得越礼,古代的统治者生活骄奢,如果能尊礼而不越礼其实已经是一种节约了。
如前所述,孔子反对作俑,原因有二,一为像人,为不仁,不仁则残忍;二为浪费,浪费则不恤下民,有损后人。孔子当然会批评残忍与奢侈,但未必真的会骂人断子绝孙,孔子的态度应该是批评而不是咒骂。
为什么只是批评而不是咒骂,这就要看“其无后乎”的“后”怎么理解了。对于作俑,孔子反对的绝不是普通的平民,更不是制作俑的工匠,而是当时的统治者,是王侯公卿等贵族阶级,只有他们才会讲究葬礼的规模,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个人的死活,而是家族或封号的延续,是诸侯国国脉的延续,也就是所谓的 “祀”,没有后代当然就没有了祀。孔子这里的“无后”不仅仅是没有后代这么简单,而是说没有后祀,指的是封地的丧失,家族的败落,甚至是王朝的覆灭,对于贵族来说这比个人的生死更可怕。也就是说孔子所说的不是一般的市井谩骂,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作俑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孔子从中看到了不仁与不恤,进而预言其日后的衰落。一个残忍而又不恤下民的贵族统治者,必然会引起天怒人怨,于国则国破,于家则家亡,他的后续发展是很难维持下去的。
因此,“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应该可以这样解释:现在你们这些作俑陪葬的贵族啊,你们的祚命不会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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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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