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您曾经说过为了写这本书,采访了大量的志愿军老兵,当时的当事者,翻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能不能列举几件最让您感动的事?
王树增:朝鲜战争比写别的战争有优势,就是很多老兵还在世。我确实采访了很多这样的老兵,我特别热衷于采访那些当年趴在战壕里,真正和战斗对手面对面肉搏的普通士兵,我对他们心灵很感兴趣。因此我就寻找了很多这样的老兵,包括在战争中有一些拥有悲伤经历的人,比如被俘的老兵,我都采访过,每个人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举个例子,我们都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从小学这个课文,我找到了当时守松骨峰的这个团的团长,叫范天恩。范天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一位普通的团长,但他的名字是记入日本军事教科书的。松骨峰是第二次战役当中一场著名的战斗。我采访时候他已经老态龙钟。不幸的是据说现在这位老人已经离我们而去。我采访的时候他身体已经不是太好了,我就单刀直入地想让他谈一谈关于松骨峰战役,但是老人话匣子一打开,根本不谈具体战斗经过,他认为作为一个基层指挥员,领着他的士兵去打这场仗,这是很正常的事。他说任何一支部队,得到命令要守这个山头,都得这么守,甚至比我守得还好。你不要叫我英雄,我作为军人是执行我的任务。他跟我讲的更多是那些战士,普通的士兵。
我记得给我讲了一个细节,他不停地叨叨一个小战士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老叨叨这个小战士的名字,他说话也不是太清楚了,他跟我说入朝之前在丹东捡了一个孩子,据说是白俄留下的孩子,没饭吃流浪街头,这孩子很机灵,范天恩说你跟着我就行了,反正有饭吃。结果这个流浪的小男孩成了出色的战士,成了非常机灵的通讯员,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在一次战役以后,范团长曾经回国参观一次会,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小战士没有了。后来听其他人讲,小战士被炮弹炸碎了,尸体找不全,没办法捡起零碎的尸骨,跟朝鲜老乡换来一个大衣柜,当作棺材给他埋了。范天恩讲到这个事情的时候,这个老英雄,老军人,我相信他在战场上不会流泪,但是每当老人回顾这样细节的时候,热泪盈眶。他总在叨叨,他说我收留他的目的不是让他死,我是千方百计想帮他找到他妈妈,但是我没有做到这点。老人当时的那种神情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想我这本书就是为这些我心目中的英雄而写的,这些英雄就是普通士兵。
主持人:我也这么看。我觉得这本书最大的特色就是很强烈的人文关怀,把这些关怀普及到每个参战的士兵,不光是志愿军,还有北朝鲜,南朝鲜,联合国军,像开头中美两国的下级军官,一个是曹玉海,一个是查尔斯—史密斯,曹玉海是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奔赴战场,本来他可以不去。史密斯第一批到达朝鲜战场,美军第一个营。最终曹玉海阵亡了,没有见到他的恋人,史密斯的命运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王树增:我查了半天,无法查到阵亡名单,后来的记录中也查不到,我在书中写的,他在世的话,应该有90多岁,但愿他还活着。
主持人:他们在战场上是敌人,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朋友,因为他们是因同一场战争而置身死地的两个同类。这本书有点像美军随军记者瑞恩写二战的《最长的一天》,我想问一下王老师,结合您的采访经历,作为一个普通人,上了战场,心理上最容易出现的变化是什么?
王树增:我认为战争的主体永远是士兵。战争是人类的行为。我们看到的是物质和物质,钢铁和钢铁的对峙,我认为战争罪深层次还是心灵的互相碰撞,无论是敌方或者是我方,真正心灵能够对视的,就是双方战壕里普通的士兵,我们说他是普通的士兵,并不是他在战争中无关紧要,我觉得士兵在战争中起的是主导作用,无论他们什么种族,持什么信仰,他们是父母的孩子,他们是有血有肉,他们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他们往往都很年轻,他们对生活还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年轻时候一样的那种憧憬。怀着这样一种情感去审视战争的话,你不得不把这些目光注视战壕里的士兵,所以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选择了若干种开头,我说都不满意,都流于一般。突然在搜集史料当中突然发现两个军人,官衔一样,都是营长,而且都是同时奔向一个目的地的,曹玉海是入朝的第一批志愿军,我们的首批部队,冲在最前面的38军的。史密斯是驻日本的美军,是登陆朝鲜战场第一支部队,这两个营长无论他们是否能够面对面的交手,这已无关紧要的,他们奔向同一个地方,拿着武器,想和对方决一死战的行为,已经构成心灵的碰撞,这点还是让我怦然心动的。我书里写了大量的士兵。刚才您说的这个书的定位是纪实文学,虽然我不大赞成这样的名词,在西方就叫“非虚构类作品”,纪实文学是典型中国特色,我们姑且接受它的概念吧。这里出现的每个战士都是有档案可查的,哪怕这个战士出现了一次,哪怕他就是炊事员,只要出现在我的书里,他必然是真实的,是有档案可查,有出处可查的,我想这种真实性是有震撼力的。
现在看了很多关于战争反思的大片也好,或者是近当代有一些对战争反思的文学作品来讲,无疑都是一个路子,就是用“人”的角度,用“人性”的角度来看待战争。我想我们不敢说这是看待战争的唯一一个角度,但是至少是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的角度。
主持人:对,我也赞同。我还有一个问题,很多志愿军官兵原本其实是国民党起义人员,为什么他们在国内战场上望风而逃,但是去了朝鲜以后,又显示出强大的战斗力和意志力呢?还有,志愿军的武器装备、给养和美军的差别非常大,可以说二维和三维的差别,是什么支撑起了士兵的信念,并让我们把美军死死摁在三八线的附近?
王树增:你这个问题涉及到这本书的主旨。我也常常反思,你刚才这个问题很难非常圆满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时时折磨我。我想从朝鲜战争的进程来讲,作战双方的确不成比例,美军是刚刚受过二战考验的,前线的几个师,有的师参加过诺曼底登陆,他们空军、海军以及步兵武器的重装备,完全保持二战的最高水准。而我们志愿军武器装备,我看到有很多国外的评论说志愿军是一个万国武器博览会,什么意思呢?我们的武器大部分还是解放战争时期缴获的,我们使得步兵的火炮,甚至我们士兵手中的轻武器口径都不能统一。什么样的枪都有。我们作战还是要靠手榴弹,我这本书当中“手榴弹”这三字用得频率可能是最高的,国内大量制造手榴弹往那边送,因为我们靠的就是这个东西,我们没有重武器。当然后期有了一些苏联支持的轻武器和重火炮,比如喀秋莎,但是那也是战役后期了。我们只有在上甘岭战役才能看见喀秋莎,那以后是五次战役之后了。我想是什么支撑志愿军呢?我在问我自己,我寻找到两个原因。第一,为什么首次踏出国界线的四个军是四野部队?这是有道理的,四野部队基本上是东北子弟,是东北那块黑土地上的农家子弟,你要知道东北地区的土改非常早,大约是47年就开始了,朝鲜战争爆发以后,我们国内的口号八个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请注意“保家”二字,我们知道朝鲜是和东北接壤的,这些翻身的农民子弟,之所以能够前赴后继,他们只有一个信念,恐怕他们父母也跟他们说过,要好好作战,要不牺命,要保住我们的土地,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我想无论是解放战争还是解放战争之后的朝鲜战争,共产党所实行的正确的土地政策和土地改革运动,这是动员群众参加战争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我想这可以解释通得,所以叫保家卫国,我觉得这四个字是非常准确的,我们不可想象首批入朝的军队是南方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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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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