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女孩自杀为何演变为聚集事件?

作者:许晔

2016-01-09 第459期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平静的永昌县城里依旧能嗅到一丝紧张的气息。警车停在超市和大楼旁,路口有警察巡逻。鼓楼附近的三家华东超市拉下了卷闸门,门前还贴着封条。

赵小花租住的小坝村。围墙上都被画上了“征”字。

赵小花位于武威市凉州区金山区的老家。这里是个被城市遗忘的地方,林子里没有树叶,田里没有庄稼。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平静的永昌县城里依旧能嗅到一丝紧张的气息。警车停在超市和大楼旁,路口有警察巡逻。鼓楼附近的三家华东超市拉下了卷闸门,门前还贴着封条。酒店和小区的门前贴着政府最新的告示——要求参加两天聚集事件中的违法人员投案自首,并鼓励知情的人进行举报。

“兰州的警察还没走呢。”在事发大厦前的广场上,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新贴的告示,巡逻的警察和12月末的那场事件,都成了广场里的谈资。

12月28日下午2点55分,甘肃永昌县初一女生赵小花跳楼自杀。

她爬上了城市广场E座的17层,然后坠下,摔在裙楼三层的平台上。裙楼里是一家顾客稀少的购物中心,前方是巨大的城市广场,矗着一尊红色雕塑。这里是当地人闲聊和晒太阳的地方。

这场自杀事件最终导致了连续两天的人群聚集。人们砸毁了两家超市的大门,在30日下午,情况陡然滑向所有人无法控制的暴力边缘——密集的人群开始用铁棍攻击警察,砸碎了警车玻璃。当时在场的金昌市市长,也被砸破了脑袋。

根据后来官方的通报,事件的起因是女孩在超市的偷窃。超市叫来女孩母亲后,让其进行赔付。母亲对女孩进行了责打。随后女孩自行离开,跳楼自杀。

即使是在官方通报出来几天后,县城里的人群之中流传更广的是这个版本:女孩被超市羞辱、搜身、责骂,并叫来其家长和老师,且让其家长赔偿150元,最后导致女孩跳楼自杀。

赵小花的父亲赵长军证实了85万赔偿的传言。这是他唯一回答的问题。

女孩赵小花

赵小花出生于2003年,属羊,还有一个多月就将度过本命年。她在永昌七中读初一,哥哥读初三,半年后就是中考。如果12月底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俩都应该在元旦假期后参加期末考试。

虽和另外9户人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之间互相却不怎么来往。女房东的孩子与赵小花在一所学校里,但她对赵小花几乎没什么印象。在邻居的记忆里,赵小花就是个圆脸、活泼的女孩,上学放学会路过他家门前,“对谁都笑嘻嘻的”。要说更多,他就答不上来了:“我家的孩子没跟他们一起玩过。”

学校老师给她的评价,标准得如同成绩单评语——平时在校非常温和,能够尊敬老师,和同学们和睦相处。

父亲赵长军说她是个听话的女孩,成绩好。可无论是在武威老家还是永昌的出租屋里,都很难看到这个女孩存在的痕迹——没有照片,没有奖状,也看不到穿过的衣物,只有一张贴在双人床墙上的EXO海报,和一个用赵长军手机号注册的微信账号,性别女,名字是赵小花。

100块

永昌县公安后来通报称,赵小花在身上藏匿了德芙80克巧克力3块,40克巧克力7块,盒装心形巧克力一盒,喜之郎果粒爽一个,衣帽挂钩一个,金额总计127.8元。超市要求赵小花的母亲赔付,她交给超市95。

要理解这个悲剧,你需要知道100元在永昌县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房价3000的甘肃小县城里,100元意味着20只印着“TFBOYS”和蝴蝶结的口罩,10碗砂锅牛肉面,全城要价最高的小姐一次的酬劳,一家超市营业员月薪的十五分之一,赵小花一家每月房租的三分之二。

永昌不是一个闭塞的地方。这座位于河西走廊东部的县城,背靠着一条高速路,距离交通枢纽河西堡约30公里,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就有外地商人到此经商,开发镍矿。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曾在这里拉锯争夺,战争留下的历史遗迹成了这个县创收的资源——城南10公里的骊靬古城,横贯境内的长城,和县城中心建于明代的钟鼓楼。在旅游旺季的夏天,有时还会有外国游客到访。

虽然是一个农业县,这里随处可见商业和资本野心勃勃的脸。明代钟鼓楼成了这座城的中心,南北、东西向两条笔直的大道旁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商店、超市、购物中心、酒店和银行。政府大楼、公安局、检察院、县医院,都分布在两条大道附近。

县城里原本有一家电影院,去年拆了,建了国贸购物中心。

这些和赵小花一家没什么关系。她住在县城西北郊的小坝村,一个处在城市边缘的村庄,距离鼓楼商业中心地带约2公里,有寥寥几家小卖部。一个空旷的工地成了繁华和萧索的分界线,东边是商店密集的县城,西边是一大片灰黄的农田。急速扩张的城市已经对这里垂涎三尺,它在这些低矮的平房上盖上了一个个红色的戳——“征”。

住在这儿的人大多来自于附近的农村,前几年永昌县撤点并校,很多人都得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学。小坝村靠近两所学校,很多房子都租给了这些家长,大点的每月180,小点的每月150,即便这样,租户们还是觉得有些贵:“水电费另算,这只是纯房租。没钱的住这,有钱的都进城住楼房了。”

农民们聚集在这片城市的边缘地带,抛弃祖辈的生活,从农村迁往城市周围,然而促成这一切的不是工作机会,而是自己的后代。他们把自己称为“伺候学生的”。

学生在这里的地位不言而喻。赵小花的邻居总觉得,超市那样对待一个学生太残忍,“如果是社会上的小青年,你发到网上什么的,都无所谓。可她毕竟是个学生啊,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到30平米的屋子。家当很少,一台电视,一台冰柜,两个木柜,一张桌子。一个木柜隔开两张床,单人床属于哥哥;赵小花和父母挤在双人床上,除了夏天——父亲赵长军要回武威老家照顾庄稼。农田和爆米花摊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妻子负责专职“伺候”两个孩子。

和邻居家相比,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的拥挤。能在狭小空间占得一席之地的全部都是生活必需品,你在这里看不到任何属于两个孩子个性的物品,除了那张不占任何空间的海报。

在赵长军带着妻子匆忙离开永昌回老家的时候,邻居提醒他关好门,他甚至甩了下手:“没事,有什么东西好拿的。”没回头,也没带上一件行李。

“那个外地人怎么这么坏”

华东超市在永昌县城的中心地带,当地人说这是“有档次的大型连锁超市”。

老板姓卢,60多岁,来自浙江温州。第一家华东超市开在十多年前,几乎和鼓楼商业中心同时发展起来。近些年,卢老板陆续开了另外三家超市,一家在老店的对面,一家在购物中心地下,另外一家在一所学校的附近,还没有开业。

在当地人眼里,无论做的是什么生意,“温州商人”这个身份就足以代表背后的财富和地位。

这片地区蕴藏着丰富的镍矿。这种可被用于制作合金的金属,价格在2010年狂涨两倍,吸引着嗅觉灵敏的南方商人。最早一批到金昌淘金开矿的温州人,已在此地经营了二十多年,项目最大的甚至高达7、8亿。2010年,金昌温州商会会长施正迁对媒体称:“在金昌,赚大钱的多为采镍的商人,而从事其他行业赚钱的算是小钱。”

外地商人垄断了这个县城里的“大生意”,这几乎成了当地人的共识——开矿、建大酒店、开大超市,老板都是外地人,注入的是外来的资本。而大部分当地居民或是务农,或是开个小店面,做些小本生意。很少有人拥有能与这些外乡商人匹敌的实力。有些人对此有些不满:“钱都被外地人赚走了。”另一些人觉得很淡然:“外地人有头脑,人家会经营,会赚钱。本地人没那个脑子。”

在这个人口只有3万5千的县城里,永远不缺小道消息和流言。一位在城市广场晒太阳的大爷煞有介事地说,卢老板在当地经营十几年,“收入有上亿,除了超市,还有在温州的产业。”“他们只是在这里赚钱,赚完了就回南方了。”

这些商人或许曾经试图回报过当地,至少从当地党媒报道看来是这样。金昌温州商会曾经给残疾人捐过衣物,给抗美援朝老兵捐过钱,也曾资助过当地贫困大学生——这篇报道发表在《温州日报》上。对大部分当地人而言,这些事似乎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与他们毫无关系。

于是在这次事件中,华东超市的老板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有钱的外地人。自杀的贫困初中女学生,坐拥4家“大型连锁超市”的温州老板,二者阶层的悬殊足以博得所有人的同情和正义感。

12月29日,一位自称“从不关心新闻”的酒店服务员发现自己的朋友圈被一篇文章刷屏了。这篇文章来自QQ空间,对事件作出了如下描述:“一位永昌七中13岁的小女孩因拿了华东超市一个棒棒糖,而被华东超市老板羞辱,并叫来其家长和老师且让其家长赔偿150元,并且将那位小女孩在华东超市罚站了2个小时,最后导致这位小女孩跳楼自杀而死。我们应该为这个小女孩伸冤,坚决抵制购买华东超市的任何东西,让华东超市滚出永昌。”

有人在文章下留言:“一个外地人跑到这里还这么牛逼,怀疑他赚的是良心钱么?为小女孩惋惜,同时爱女的母亲怎么办?”其他人对他的言论表示赞同,要求超市“滚出永昌,滚出甘肃”。

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大家都在说,唉,那个外地人怎么这么坏。”

谨慎的温州商人奉行着“求财不求祸”的原则。他们聚在卢老板的家里,据他们的说法,卢老板本人在金昌市里,和子女在一起。他们证实了赔偿85万的传言:“商会里面有帮忙掏钱的。我还要在这里做生意,你明白的,求财不求祸嘛。”

这里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位温州商人说,但自杀事件发生后,一个当地的微信公众号发了篇文章,说要把浙江奸商赶走。那几天他关了店面,不敢开门。

“对,是85万”

12月底是这个城里的居民最闲的时候,因为赶上农闲,打工的人也回到家乡准备过年。广场上、商店门前、墙根下,只要有阳光的地方,都有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从早晨8、9点,到午饭时间,再从下午2点,直到傍晚5、6点,从日出到日落,这样的场景会一直持续到来年开春。

轰动全县城的自杀事件在口口相传的广场上,变了许多个版本,但所有的版本都直指华东超市。

“29号那天他们(华东超市)还开门了,都出人命了,怎么还能开门?赚钱真的比人命重要?”赵家的邻居说,时至今日,他依旧如此认为。“每家养个孩子都不容易啊。”

29号,赵家家属去华东超市“讨要说法”,他们带了两条蓝色的横幅,一条写着“还我孩子”,另一条是“寻找目击证人”,并且留下了赵长军和赵小花舅舅的电话。

当时在现场的两位目击者说,赵家人后来进了超市,一排警察把围观的人拦在了门外,他们和警察距离有2米。“那天永昌县政法委书记说,这件事教育局有责任,学校有责任,超市有责任,家长也有责任,我们正在调查。大家都觉得他说得好。”

然而在事情最后解决之前,任何一点骚动都能引起围观。29号晚的官方通告显然没能让人们满意,甚至有人认为这份通告“撇清了超市的责任”。

第二天,人群依旧聚集在华东超市门前,不仅是东街店,还有与此事无关的西街店。根据后来官方的说法,有人在超市门前摆放了花圈,再次引起群众聚集。人们又砸了华东超市西街店的大门。

情况在下午2点之后变得更糟。据这两位目击者的说法,从金昌调来的警察开始将人群向外推挤,撞坏了路边的防护栏,有人喊“警察打人了!”,于是出现了那些视频中的画面——人们拿着铁棍攻击警察,砸毁警车玻璃,这些铁棍就是那些撞坏的防护栏。他们提供了一份新的视频,画面中的人群高喊着“打!打!打!”一个红衣男子捂着头从人群中跑出来,满脸是血。

现场聚集的不仅仅是对女孩抱有同情的人。一位当地网友发帖称,自己在现场看到三个60多的老太太,步履蹒跚,每人手里拿着塑料袋。他的朋友觉得好奇,上前询问,老太太答:“华东超市的门怎么还砸不开,我抢些花糖来了。”

12月31日,永昌官方连发两篇通告,称两次聚集事件都是“少数人员引起不明真相群众聚集围观”,4天后,官方再次发布通告,称已经控制事件带头者59人,其中7人曾因违法犯罪受到公安打击处理。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事情在31号就已经结束了。即使仍然有人对官方的通报觉得不满,认为被捕的人“太冤枉”,也只能私下里说说,“别用网,现在都被监控着,我怕被抓。”

1月5号,赵长军带着儿子和妻子匆忙回到武威金山乡的老家。他们甚至来不及锁好门,像是逃离一般,迅速上了返乡的车。

赵小花的老家依旧和繁华没关系。这一座藏在高速路旁树林里的偏僻村庄,距离武威市中心40多公里。城里的出租车司机会再三问你是金沙乡还是金山乡,前者就在城市旁边,有一家娱乐城和正在建造的新小区;后者是个被城市化遗忘的地方,冬日里的林子没有树叶,田野里没有庄稼,只有土地裸露的灰黄,从东边蔓延到西边。

他和妻子裹在被子和大衣里,像是裹在茧里,躺在炕上,背对着来访者,强硬地沉默着。他只同意回答一个问题。儿子俯身到他耳边,问了两次,而后抬起来向来访者转述:

对,是85万。(文中赵小花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