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为投资了红楼梦

今年72岁的红楼梦投资人陈增友因瘫痪常年卧床。

87版红楼梦在片尾致谢投资商“山东潍坊康乐公司”，而陈增友则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慕名拜访的人多半先联系上陈的妻子汤闲兵，这个个性温和的江苏人诧异为什么她的电话号码会出现在互联网上，她不上网，对“帖子”、“论坛”这类名词认知模糊、不求甚解。有人看了名字，在电话里问“您是汤先生吗”，让她感到有些好笑。除此之外，媒体或其他陌生人要求来访，她也没有更多疑问了，“要来就来吧”。她提供了地址，形容自己所住的小区是“特别破的那几栋楼”。 

陈增友已经没法走路了，连说话也极为艰难。潍坊当地媒体曾找到过这位87版红楼梦的投资人，当时他拒绝采访，也拒绝和前来的记者见面。他当年的老同事想见他，也被回绝，理由是“等我好了再去看他们”。

在10来平米的卧室里，72岁的陈增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缩在被单下，插着鼻饲管，张着嘴艰难呼吸。

陈家在潍坊市仓南街上一个老旧小区。3年前，他们从农村搬到了市里的这间廉租房，靠每月千元低保及亲友资助生活。房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但冬天没暖气，去年春节陈增友染上了肺炎，这使他自中风之后身体更糟了。“这是我们15年来住的最好的房子，但这是整个潍坊最差的房子。”陈的妻子汤闲兵说。

这就是这位87版红楼梦投资人的晚年生活。

资助红楼百万

陈增友最风光的时候，是在80年代末期。他所创办的山东潍坊康乐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经理，经营的业务从农产品到彩电、钢琴等消费品。他常年在北京跑业务，有些年轻人找他帮忙，他也会提供资金供他们创业。而陈增友的人生顶峰，也许就是成为了电视剧红楼梦的投资人。

87版红楼梦是一代人的心中经典。这部上世纪80年代拍摄的电视剧上演至今已重播千余次，被誉为“中国电视史上的绝妙篇章”和“不可逾越的经典”。

那个时候，在北京跑业务的陈增友听人讲，红楼梦剧组缺钱。他上剧组打听才知道，已经停拍一年多了。这个烫手山芋被陈增友接了下来，“别的公司都没钱，只有康乐公司能筹到钱”。陈增友说，他当时筹集了500万，交给剧组。

80年代的百万元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那时人民币的最大面值仅10元，资产一万的人被称作“万元户”，即有钱人的象征。

87版红楼梦片尾字幕。

“没有这笔钱的话，造什么荣国府，搭什么宁荣街，不可能。元妃省亲，秦可卿出殡那么大的场面，这都不可能实现。现在想起来我还是非常感谢他的。”87版红楼梦导演王扶林曾对媒体说。为了感谢陈增友，红楼梦每集片尾均会出现“本片承山东潍坊康乐公司通力合作”字幕。

陈增友资助红楼梦，这在当时是一件盛事，人民日报等媒体纷纷报道，签合同当天，各级领导出席，包括当时潍坊市市长。 

他常常去剧组探班，给演员们带些吃的，剧组的成员围着他，喊“陈增友万岁”，当时采访陈增友的记者记录下了这个细节，在最终的报道中，这句话被改成了“农民万岁”。

盛名之下，他又资助了一项农民企业家的社会调查。当时他的名片上印着“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红楼梦》制作发行监理会副理事长”、“中国农民企业家调查项目顾问”，然后才是“山东潍坊康乐公司总经理”。

陈增友说，由于常在北京，兼任各种社会职务，山东的公司交由他人打理，逐渐没落。公司倒闭之后，他还在帮人出谋划策。有一段时间全国企业面临困难，他研究如何帮企业扭亏增盈。有人叫他“百科全书”，碰着事不用查资料，问他就行。这些社会职务并没有为他带来收入，陈增友说。

1999年，陈增友和现在的妻子汤闲兵结婚，二人搬去上海，开画廊。婚后第二年末，陈增友突然中风，这个家庭自此跌入谷底。

如今，重提红楼梦，资方与剧组产生了分歧。陈增友称给了500万，且本金也欠了百余万。红楼梦剧组则称是250万，本金在电视剧开播前已经还清。

87版红楼梦导演王扶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红楼梦》的拍摄总共花了680万，而国家最早给了350万，他不可能给了500万。制片主任任大惠也回忆，当年陈增友出面，号召山东多名企业家筹资，最终陈增友带来了250万交给剧组，这些钱在电视剧开播前一分不少地还给陈增友了，而唯一不好的是，当初承诺的分红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实现。

陈家人曾尝试要回这笔钱及未实现的分红，并委托北京律师赵广善，但去年起他们再也联系不上这位曾经的康乐公司法律顾问，合同也一并失踪。

放弃公务员身份

在投资红楼梦背后，陈增友还有一段不为公众所知的经历。

上世纪80年代，大量计划体制内的干部纷纷下海经商，出现第一波“干部下海”潮。复旦大学教授唐亚林曾分析这批下海潮背后的原因：改革开放后，市场的力量重新被发现，并日益主导资源的配置权，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去发现创造财富的机会成为一种价值选择。做官不再是成功人生的唯一标准，人生价值取向也不再只是做官一条路，整个社会出现了一种价值多元化的迹象。与此同时，政府自身的改革进程以及相应的激励措施，助推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与90年代初期两波“干部下海潮”。

陈增友正是“干部下海潮”其中的一员。开办企业之前，陈增友曾在潍坊市政府任职，负责接待群众上访。为了响应政策号召，陈增友创办了山东潍坊康乐有限公司。这家合作性质的企业把山东当地农民的农产品销往广东等地区，也倒卖彩电、钢琴等紧俏物件。而按照当时的政策鼓励，陈增友的党政干部身份仍然得以保留，即“停薪留职”。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陈增友兴冲冲地找到了因资金短缺而停拍一年多的红楼梦剧组，并以山东潍坊康乐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出面向社会筹资。

而就在陈增友与红楼梦拍摄方中央电视台和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签订合同之后，政策发生变化，禁止党政干部下海经商。这也就意味着，陈增友必须做一个选择，要么辞职，离开政府，要么放弃经商，而放弃经商则意味着与红楼梦剧组的合同也告废。

潍坊市政府领导找到陈增友，劝他辞职，并保证，辞职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来找政府，潍坊市政府无论谁执政都得给你解决问题。

“他没的可选，政府要形象，领导要面子，红楼梦将近两年停拍。”汤闲兵说，“市政府的工作，谁也不愿意辞。”

顶着山东潍坊康乐公司总经理和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红楼梦》制作发行监理会副理事长的头衔，陈增友辞了职，此后他在体制外浮沉，与政府再无干系。

最落魄的时候，因中风偏瘫的陈增友希望能申请廉租房补贴，汤闲兵在位于农村的租房与潍坊市政府之间来回奔波，事情卡在房产证上，房管局要求汤闲兵提供房产证复印件，可农村住房根本没有房产证，他们又没钱搬进城里。问题最终是这样解决的：折腾几次无果后，他们给当时的山东省委书记写信反映情况，信交上去不久，房管局打来电话，叫村里开个证明即可。

“那时候（廉租房补贴）就50还是100块，他就是不给你办。”回忆这段过往，汤闲兵显得愤怒、无力。

陈增友躺在一旁的床上，说清一句话对他来说已经颇为艰难，大部分时候他费力地呼吸，发出哼哼的声音，问他是不是有很多话想说，半天他拼凑出一句：“我没什么要说的。咱们国家什么政策都是好的。咱是服气了。

叶落归根

陈增友中风时，医生告诉他们，下次发病，还不知道陈增友能不能活。那个时候，离家多年的陈增友做了决定，搬回家乡山东潍坊。

初回潍坊，用汤闲兵的话说，“一无所有”。早在陈增友办企业那会，他便常年在北京跑业务、做生意，大部分的时间不在老家，公司倒闭以后，他们又搬去了上海。汤闲兵则是江苏南通人，在潍坊亦无亲人。

火车抵达潍坊的当晚，汤闲兵扶着偏瘫的老陈站在火车站里，站里的工作人员看不过意，带他们进了办公室，说先坐着，天亮了再走。

求助电话打给了陈增友的侄子。侄子家里也不富裕，汤闲兵问他能不能帮找找房子，他不肯，说找不到。陈增友夫妇住了一周左右便搬走，靠着在上海时朋友给的两三千块，在城里找了个房先住下。

没几个月，上海时人家给的那两三千块钱租房花得差不多了。汤闲兵盘算着为数不多的积蓄，为了留下吃饭钱，不敢给陈增友买药。从租的房到医院的路上有一间大药房，某次经过时，陈增友突然打了她一耳光，“他一巴掌打得我眼花，人都快跪了。”汤闲兵带着哭腔回忆，“我问你打我干什么，他说我想吃药。那时候就是吃不起。”

迫于无奈时，她想到当年人民日报曾报道老陈的事迹，于是拿着报纸，跑到老市府大院里的记者站，说不管什么形式给报道报道。她给人家下跪，对方说，你跪也没有用，我们没办法。这事她瞒着陈增友，只是在时过境迁后，她才忍不住说出来，“那一跪，我永远都记得”。

积蓄告急后，陈增友从潍坊市搬到了附近的农村，那完全是一段自己自足的日子。房东给了他们家一块地，冬天种白菜，夏天种黄瓜、西红柿。菜够夫妇两人吃，而肉则不怎么买。住在奶站附近时，女老板的舅舅避开老板，经常给陈增友弄点奶喝，让他能有点营养。潍坊的超市有时候做活动，东西比农村便宜五分钱、一毛钱，汤闲兵都骑自行车去买，因为十斤能省下一块钱。

“我今年整50，他72了。反正我出来，受多大的难，我也不跟他说。”自从陈增友中风之后，有个孩子的梦想已经成了奢望，汤闲兵说，唯一的愿望是丈夫不发病。3年前，他们签了遗体捐赠协议，希望自己去世后，将遗体用于医学研究。

陈增友已经生病15年。由于疾病，也是由于贫穷，15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最初，他是右腿瘫痪，不甘心的陈增友勉力行走，还能走动。即便是搬到农村，也还能勉强走路。最近这两三年，他开始不愿意下床了，成天躺着，糟糕的食物让他没有食欲，吃的也少，一百多斤的人，有时候一餐也就吃拳头大小的一个小馒头。去年7月发了一次病，开始插鼻饲管，左腿也除了问题。最近一次是今年春节前，没暖气的廉租房太冷，他冻着了，又得了肺炎，高烧久不退，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书。出院后彻底瘫痪，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导致的周围神经损伤。

住在农村的十来年里，妻子出门时，陈增友搬个小马扎，到树荫底下坐着。汤闲兵一早出门，有时候下午一两点钟才能回去，远远能看到，丈夫坐在那里等她。

87版红楼梦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当年剧组为制作一部经典之作而海选演员、集中培训等做法已传为美谈，在当下社会急功近利的风气之下，那段为了艺术不计成本的经历更像是一段传奇。对有幸参与其中的人而言，它成为一个再难逾越的高峰。宝玉的扮演者欧阳奋强回四川电视台做导演，林妹妹陈晓旭弃演从商，后因病去世，演宝钗的张莉在国外做着和艺术不再相关的职业，据传单身，这些公众熟知的面孔们都没能延续红楼梦时期的辉煌，因而有人称红楼梦是一个“魔咒”。

当年，红楼梦剧组承诺给陈增友的分红并未实现，他说自己不后悔，当做了一件好事。此后，后半生穷困潦倒，有心人找到了他，进而通过媒体报道让更多人得知了此事。

目前陈增友夫妻获得了一些捐款，有100元的，也有50元，最大的一笔来自一位影视投资商，一万。原本，夫妻二人每月有1000元的低保。得知有捐款后，他们觉得不再符合低保条件，于是汤闲兵给民政部门打了个电话，把低保取消了。

（感谢成都商报记者邱俊峰对本文的帮助）

（凤凰网朱诗琦zhusq@ife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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