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最后的农民与僧侣
2008年02月29日 09:30南方周末 】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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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曾在一个会上听过浩然讲话,我愣了一下:这不是浩然的声音嘛——我马上醒悟,这是一个错觉,多年前餐桌旁的播讲者是曹灿:男中音,每一句中宣喻式的煞有介事的起始重音和暗示性的拖音,在庄重和引逗之间滑行。至今翻出一页《艳阳天》,我仍能在内心按照曹灿的语调诵读,我认为,那就是浩然本人的声音,奇怪地混杂着造作与生动。当浩然死后,批评家们都承认《艳阳天》是生动的,并把这种生动和浩然的政治意图谨慎地区别开来,作为一种次要的、附带的效果,好像在说尽管他的头脑错误,但所幸身体还好,但我认为,浩然的身体和头脑并非全然割裂,其间必有复杂和隐秘的路径。

浩然已死。我向他表示敬意。这并非仅仅出于对死者的礼貌:凭着事后聪明,我断然不能同意浩然的“金光大道”,但是,他为一代人的生命和奋斗所做的热情辩护仍然值得后人慎重倾听。世上的书、世上的故事被禁止,这并非浩然的意图更不是浩然所为,而如果没有浩然,1970年代早期的中午将会荒凉寂寞。我永不能轻薄地对待浩然,因为浩然曾带我触摸热带之冰。

浩然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边缘而光辉的、很可能已成绝响的谱系——赵树理、柳青、浩然、路遥,他们都是农民,他们都是文学的僧侣,他们都将文学变为了土地,耕作劳苦忠诚不渝。他们像相信土地一样顽固地相信文学,这在如今的人们看来或许虚妄,但也使他们在历史的颠簸中有根底、有所不为。浩然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春风得意,他也曾亢奋,也曾受宠若惊,多年以后,人们说,他是个农民,有“局限性”,但不曾作恶,总的来看是个“好人”。这是大度宽谅,但在翻阅当时的一些记述之后,我认为我们未必有资格宽谅他——设身处地,扪心自问,我怀疑我们是否会比浩然做得更好,而当时的很多人倒真是没有“局限性”,他们在得意和失意时的所作所为全无底线。

我们低估了做一个“好人”所需的内在力量,就浩然来说,除了本性善良,还因为他心中有牢固的“本分”:“文革”前,他顶撞要他去参加“四清”的领导,因为他要写作;“文革”中在最显赫的时候,他也是苦闷和焦虑的,他的迎合中隐伏着执拗的闪避:“我能写作就心满意足了,我对上面躲都躲不过来,还当什么官?”——我相信这是真的,浩然的根本“局限”在于,即使在政治和历史的强力支配之下,他依然坚信他生命中另有重要的事、另有重要的价值,他惦记着收获,他不忍荒废了他的土地。

在我看来,20世纪精神史上最灿烂最动人的一幕发生在1945年的列宁格勒:以赛亚·柏林与阿赫玛托娃深夜交谈,在压抑和危险的氛围中,他们一见如故,似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铁幕并不存在,他们的谈话确证着欧洲文化的统一性,对文学、对人类精神的信念支持他们抵御了历史的黑暗和内心的黑暗。

而浩然,他远比他的远方同行孤独,他的内心并不具备那样强大而丰饶的精神资源,这也是中国作家的普遍境况,是他们领受的无根宿命。浩然只能凭依农民式的对文学的朴素信念,在1970年代我所倾听的声音的背面,他左右为难,一脸苦相,正在含混尴尬地低语。这一份执著不足以让他写出他所梦想的不朽作品,但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好人”。

浩然的晚年沉默无语,现在,这个沉默的人、这个把声音留在无数人记忆中的人已归于土地,愿劳作者安息,愿好人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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