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总理突然解散国会，泰柬冲突为何总与内政形势联动？

澎湃新闻记者 许振华

12月10日，民众在位于泰国沙缴府的一处避难所排队领取食物。新华社 图

据央视新闻报道，12月12日，泰国国会下议院正式解散，大选将在接下来45天至60天内举行。在此之前，现任总理阿努廷及其所属自豪泰党领导的少数派政府，已同时遭到两大主要在野党为泰党和人民党的“逼宫”。前者攻击阿努廷在泰柬冲突上持“太冒进”的民族主义强硬姿态，而不顾美国关税压力等施政问题。后者则不满阿努廷未能有效推动限制参议院权力的修宪议程，违背了承诺。

阿努廷9月出任总理时，在国会下议院拥有最多席位的人民党与自豪泰党达成协议，以新政府必须在4个月内推动修宪并解散国会下议院为前提，支持阿努廷出任新总理，提供信任供给但不加入政府。泰国前总理佩通坦因与柬埔寨参议院主席洪森的“通话门”等丑闻黯然下台，其领导的为泰党再次下野成为反对党。

据路透社12日报道，泰国的政治动荡正逢泰柬新一轮边境冲突进入第4天。这场冲突已造成至少20人死亡、近200人受伤、数十万人流离失所。阿努廷10日曾对记者表示，解散国会不会影响泰国在边境的军事行动。

阿努廷已是2023年泰国大选结束以来的第三位新任总理，政治不稳定正对努力应对美国关税压力、家庭债务高企和消费疲软的泰国构成持续挑战。

“泰国国内政治斗争加剧，泰柬冲突还让民意对军方支持加大，所以泰国妥协和让步的可能性受到限制。”中国社会科学院东南亚问题学者鲍志鹏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柬埔寨的政治力量相对更强，因为洪森家族的掌控力一直存在，决断力和贯穿力也就更强。”

为泰党与人民党都在逼宫

“现在，我要还政于民。”阿努廷12月11日在社交平台上说，正式启动解散国会和提前大选的进程。

其实，阿努廷9月就任总理时就提出了明确的大选时间表。当时他计划在1月底之前解散国会，并在明年3月或4月初举行大选。如今他提前解散国会，将加快大选的时间表。

这也意味着阿努廷不会在国会上遭到不信任动议的挑战。早在11月，与阿努廷针锋相对的为泰党就在酝酿提出不信任动议。考虑到泰国国会正在处理宪法修正案二读和三读，为泰党的不信任动议原计划在明年年初提出。

为泰党称，计划提出的不信任动议的核心议题之一将聚焦政府对南部洪灾的失当管理。为泰党领袖批评阿努廷政府反应迟缓、指挥乏力，致使灾情应对严重不足。为泰党还认为，阿努廷政府在打击诈骗犯罪及处理泰柬边境事务方面上做出了失利举动，这意味着不信任动议的论据更为充分。

为泰党11月中旬指控说，阿努廷“以民族主义煽动情绪”来“牺牲经济利益”，在泰柬边境事态上未能积极开展高层外交。据新华社报道，因边境地雷爆炸引起泰军伤亡，泰方11月10日宣布暂停执行泰柬10月在马来西亚吉隆坡达成的和平联合声明。此事很快引起亲身见证声明签署的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关注，美方以暂停关税谈判来施压泰国“严格遵守”联合声明。

面对美国压力，阿努廷先是宣称自己会坚持维护国家利益，不会为经济压力而妥协。但他很快又软化口径，强调自己会与特朗普保持交流，推动美泰完成贸易谈判。这种前后矛盾的口吻，给为泰党攻击阿努廷提供了口实。为泰党11月底还指控说，阿努廷政府在内政部和农业与合作社等部门做密集的人事调动，是在影响预算分配工作，进而试图提振自豪泰党及其盟友的选情。

“逼宫”压力面前，阿努廷11月20日说，如果反对党“等不及了”，他已准备好在12月12日解散众议院。随着国会12日提前解散，阿努廷某种程度上“信守”了诺言。不过，促使国会解散的主要推手并非为泰党，而是曾为阿努廷提供信任供给的人民党。

据新华社报道，12月10日至11日，泰国国会上下两院开会审议宪法修正案草案并进行表决，最终表决结果显示草案没有通过。这一修宪议程，被视为解决泰国2014年政变以来政治合法性危机和选举制度无法真正反映民意的答案。自豪泰党称，如果修宪案坚持削减上议院权力，那上议院有可能否决整个修宪案，使长时间推动的修宪进程全面失败。

但人民党无法接受不削减上议院权力的方案。在2023年大选后，人民党前身前进党本是国会最大党，其总理人选皮塔在大多数持保守、亲军方立场的上议员阻挠下而无法当选总理。人民党认为，修宪在上议院阶段无法推进，阿努廷政府需对既定承诺承担责任。人民党12月11日当即决定召集议员对阿努廷政府提出不信任动议，阿努廷也就马上回应以解散国会。

“我们已经全力与上议院沟通，但不可能要求上议员自行放弃权力。既然无法满足人民党对修宪的要求，为承担政治责任，只能走向解散众议院的程序。阿努廷今天完成了组阁协议中预设的使命。”自豪泰党方面表示。

泰柬互动周期律？

据新华社报道，泰国陆军第二军区12月11日在社交媒体上说，冲突仍在继续，柬军向泰方乌汶府和四色菊府多地开火。此轮泰柬激烈冲突爆发于7日，多地响起密集炮火，双方均指责对方“先开火”。

一个多世纪以来，两国一直就长达817公里的陆地边界上若干未划界地点的主权问题存在争议。该边界最初由柬埔寨当时的宗主国法国于1907年绘制，泰柬争端也因此被认为是殖民者留下的难题之一。2008年至2011年，两国围绕柏威夏寺周边领土争端陷入长期武装冲突，双方均有士兵伤亡。2025年7月，两国再度爆发流血冲突。

在军事冲突上，泰国与柬埔寨之间似乎已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模式，事态往往围绕“地雷”问题展开。两国7月、10月分别两次达成“和平声明”后，都很快就出现了泰国士兵遭遇地雷爆炸的问题，泰国会据此指责柬埔寨违反停火协议、埋设新的地雷，柬埔寨则强调这些地雷是上个世纪中南半岛漫长战争的遗留问题，并非新设。

鲍志鹏对澎湃新闻分析说，在更深层次上，泰柬冲突总是与两国内政有关，“柬泰国内政治因素可以说是导致冲突爆发的重要变量。”

美国重要智库“美国外交关系协会”（CRF）刊文分析说，泰国军方没有理由降低泰柬冲突的强度，因为这将提升泰国军方在即将举行的大选前的力量。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军方的行动可以为亲军方的政党争取更多支持，进而阻止高举修宪、批判军方、改革君主制等旗号的人民党取得国会绝对多数。

柬埔寨方面不能也不愿意后撤，因为这将使政权显得软弱。在柬埔寨国内，柬泰多次停火失败已经引起普遍的怒火，大多数舆论将其归咎于泰国。

“泰国军事力量上明显强于柬埔寨，但内政掌控力上，柬埔寨当局更凝聚，洪森父子的掌控力更强。所以形成了微妙的泰国‘国大政小’，柬埔寨‘国小政大’的对比。”鲍志鹏对澎湃新闻形容。不过，尽管洪森与其儿子、现任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地位与权力稳固，但现年48岁的洪玛奈2023年才接任首相一职，仍需加固自己的执政合法性和威望。

应对战局，洪森再度“出山”，强调自己会和儿子一同督战前线。他还在脸书上指控说，泰国军队是试图挑衅柬方的“侵略者”，会为所有柬埔寨战士定好“反击的红线”。

泰国那瓦明拉提拉大学副教授切他分析称，柬埔寨近期因地雷争议、跨国诈骗网络资产被冻结以及政府支持率下降，可能想借边境冲突转移焦点。柬埔寨皇家科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金平等柬方分析人士却反驳说，泰国在争议地区的“扩张野心”依然是冲突持续的重要诱因，“对外议题往往成为泰国国内政治压力的转移出口”。

私人渠道“已在狱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泰柬“口水战”中，洪森再度打出了“友谊牌”。8日，洪森在网上贴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有阿努廷与其妻子苏帕南，以及柬埔寨拜林省长班斯雷蒙。洪森指控阿努廷背叛友谊。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像阿努廷这样的泰国总理，为了赢得未来的选票，竟敢在柬埔寨尚未还击的情况下就向柬埔寨宣战，置士兵和平民的生命于危险之中。在他还没当上总理的时候，我们还是朋友。但当他当上总理之后，就把我们的友谊抛诸脑后。我们理解爱国主义，但不应该向一个没有还击的国家宣战。”洪森说。

据《环球时报》报道，泰国总理府发言人诗里蓬对此回应称“荒谬”。诗里蓬说，柬埔寨方面发布的这些照片是旧照片，拍摄于两国尚未出现边境问题的时候。当时，阿努廷只是去了柬埔寨的餐厅和寺庙，是正常活动。但他理解这是柬埔寨方面的策略，“类似于诈骗犯的敲诈手法”。

这已经不是洪森第一次指控泰国政要背叛友谊，他的上一次指控甚至引发了泰国政坛的连锁反应。两国5月爆发冲突后，时任总理佩通坦通过私人渠道与洪森通话，强调军方行为“冒进”，并非她的个人意愿，希望双方能尽快实现和平。佩通坦还称呼洪森为“叔叔”。随后，电话录音被柬埔寨反对派政客外泄流出，引发泰国舆论哗然。

“洪森家族和他信家族之间原来私交甚笃，本来特殊关系有助于化解危机，却在重重矛盾下破裂，二人互相揭露对方的材料。”鲍志鹏对澎湃新闻说。佩通坦的父亲、前总理他信与洪森交往多年，曾在流亡海外期间获得洪森长期支持，二人一度以兄弟相称。在佩通坦陷入“通话门”丑闻后，洪森与他信互相攻击，他信说自己遭到了背叛，洪森则指控他信“背叛朋友、背叛国家利益、背叛泰国君主”。

9月，泰国最高法院宣判，裁定他信在警察总医院14楼以住院代替服刑违法、无效，判决他即日起入狱重新服刑一年。他信在入狱前已宣布和洪森绝交，入狱后与洪森家族的沟通渠道就更为不畅。11月20日，佩通坦在监狱探望他信时说，自己已经几乎完全退出政坛，完全专注于照顾他信。

在私人渠道崩坏的情况下，针对泰柬的调停工作主要由国际社会推进，中国、美国以及东盟轮值主席国马来西亚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智库“泰国未来研究所”的政治与地缘政治中心主任那邦（Napon Jatusripitak）认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可能无法再用关税压力迫使泰柬回到谈判桌。

“随着2026年大选到来，泰国总理阿努廷可能会为了迎合民族主义情绪，坚持泰国是在为捍卫领土主权而采取了合法行动，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大部分泰国人的共鸣，他们认为柬埔寨是煽动这场危机的一方，而美国则对曼谷施加了无理的压力……在这个时刻，他不能表现得软弱。”那邦分析说。

“美国外交关系协会”文章分析认为，阿努廷本人正面临贪腐指控，其中涉及他与柬埔寨境内大型跨国犯罪集团的关联。因此，阿努廷必须展现强硬姿态，以免落入他对柬埔寨有所偏袒的印象，边境冲突还能帮助他将外界注意力转移开来。

“柬埔寨曾经陷入长期战争，民众渴望和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柬埔寨还是欠发达国家，经济支柱依赖农业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柬泰本来经济关系往来紧密，现在许多务工多年甚至安家了的柬埔寨劳工不得不离开泰国。如果冲突继续循环下去，甚至于现在已经看到了冲突模式固化的趋向，那受到最大冲击的还是柬埔寨人民。”鲍志鹏对澎湃新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