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当地时间3月20日晚11时,本人搭乘的也门航空公司IY647班机,在阴雨中从约旦首都安曼阿莉雅王后国际机场起飞,而约旦西侧的以色列再次拉响防空警报,据称也门胡塞武装向以色列第一大城市特拉维夫发射导弹且被成功拦截。两个多小时后,满载近两百名乘客的IY647波音客机低空掠过灯火辉煌的也门首都萨那并平安降落,东道主接送我等行驶过漫长的市内道路,最终在沙巴大饭店落脚。斋月已过大半,这个神秘而处于战争前线的阿拉伯国家都城,正处于一天最热闹、最喧嚣的时刻,没有任何战争迹象,或曰夜幕遮蔽了战场的硝烟和破坏。大面上看,萨那基础建设太过陈旧,让我仿佛回到25年前常驻过的巴勒斯坦加沙地带。
21日凌晨,胡塞武装宣称头一天对以色列发射了“巴勒斯坦2”型高超音速导弹,并“成功打击了”特拉维夫以南的以色列军事目标。被戏称“拖鞋军”的胡塞武装竟然能自产高超音速导弹,实在让人感觉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和快速普及,以致我认知中仅有少数大国才拥有的攻防重器,都不再具有垄断优势,并产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即视感。
胡塞武装网红发言人萨雷亚强调,这是24小时内该组织从也门境内对以色列领土发动的第二次导弹袭击。观察家注意到,这也是以色列恢复空袭加沙并进行局部地面突击后,胡塞武装近期首次袭击以色列本土目标。以色列对加沙的军事行动已造成近千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胡塞武装袭击以色列本土前,它刚刚完成与美国红海舰队的一番对攻较量,起因依然是巴以冲突。本月7日,胡塞武装警告以色列,如果不在四天内解除对加沙地带人道物资供应的限制,它将恢复袭击从红海水域进出以色列的船只。此时,恰逢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组织(哈马斯)第二轮停火谈判陷入僵局。10日,胡塞武装的四天“最后通牒”期限尚未截止,以色列政府先声夺人,宣布对加沙地带断绝电力供应,以此对哈马斯施加压力。于是,胡塞武装恢复红海袭船战。
胡塞武装为哈马斯撑腰,为巴勒斯坦人出头,自然惹恼无条件偏袒和庇护以色列的美国。自15日至1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下令红海水域的“杜鲁门”号航母舰队对胡塞武装发动近期最大规模的空袭,重点摧毁它的雷达、防空、导弹和无人机系统,空袭范围覆盖了萨那、红海城市荷台达以及胡塞武装“总根据地”西部边境萨达省。胡塞武装也相应地通过导弹和无人机对美军海上目标还以颜色。
在此过程中,以色列迅速重启对加沙地带的大规模陆空袭击,重新掌握可以切断加沙北南交通的“内察里姆走廊”。据美以媒体报道,以色列重启加沙战事前曾向美国做过通报,并受到特朗普政府的公开支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声称,这次袭击“仅仅是开始”。随着加沙战火再起,退出以色列联合政府的极右翼党团宣布归队,因此,分析家判断,内塔尼亚胡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联合政府而置剩余人质的安全于不顾,故意为恢复第二阶段谈判设置障碍而再次挑起战火,以换取昔日执政联盟伙伴重修旧好,以此延续他本人的政治生命,避免内阁垮台后被追究以色列因“阿克萨洪流”突袭而蒙受惨重损失的政治和法律责任。
特朗普再次上台前,随着哈马斯和黎巴嫩真主党遭受致命重创,特别是大马士革政权意外易手,东地中海地缘格局出现重大变化,延续一年多的“第六次中东战争”似乎走向尾声,巴以双方、美国、阿拉伯世界乃至国际社会的焦点都转移到如何多维度重建加沙;胡塞武装也一度暂停袭击红海地区以色列目标。然而,加沙第二轮停火谈判受挫并引爆新的战端,表明“第六次中东战争”似乎只是告别了间歇期而并没有完全结束,目前进入转换主要战场和主要对手的新阶段。
显然,从以色列的视角看,经过以军一年多的全力南征,已基本打垮哈马斯;又经过两个月的重点北伐,不仅重创真主党,还意外导致巴沙尔政权垮台,以及“什叶派之弧”西北翼完全沦陷。第三阶段的关键诉求,则是彻底根除哈马斯在加沙的存在,以及借助美国之手重点打击力挺哈马斯的胡塞武装和伊朗。
从哈马斯的视角看,尽管折损了大部分领导骨干和主力作战人员,也让巴勒斯坦人付出巨大牺牲,但是,它依然没有失去执政基础和斗争合法性,依然是无可替代的加沙有效管理者。第一阶段达成停火后,哈马斯立即组织起数千名警察和安全人员上街维持秩序,本身表明它尚有实力,也不会轻易退出政治和历史舞台,并乐意通过高举合法抵抗和巴勒斯坦事业这两面大旗固守加沙,参与新时期的加沙政治、安全、经济重建。
从美国的角度看,特朗普不想长期被以色列绑架在战车上,但基于国家利益、私人情谊和宗教信仰,又不得不全力为内塔尼亚胡政府及以色列遮风避雨。因此,特朗普祭出“清空加沙”方案对巴勒斯坦及阿拉伯世界施压,打出重拳弹压胡塞武装为以色列减压,并公开警告和威胁伊朗这个所谓“总后台”,进而试图实现巴以止战、中东降温而美国大范围减少投入的终极目标。
从伊朗的角度看,一年多的“第六次中东战争”不仅使自身经历了两次与强敌以色列的直接对攻,几乎将整个国家拖进全面战争,还见证了“什叶派之弧”和“抵抗轴心”这对地缘政治“双驱”同时伤筋动骨。可以说,伊朗承受了历史性政治和外交大失败,使过去长达四十余年的投入以及“阿拉伯之春”十多年来的势力范围斩获,几乎一夜间付诸东流,并有可能危及政策合理性和政权合法性。因此,过去几个月里,伊朗的外交姿态依然以强硬表达为主旋律,以支持巴勒斯坦和警告以色列乃至美国为主基调,反过来必然刺激以色列和美国携手“乘胜追击”,尽可能围绕加沙战和之争,将“什叶派之弧”和“抵抗轴心”彻底打垮。
从胡塞武装的角度看,既然“初心”是建立伊朗式政权体系,势必借用和延续伊朗式的外交政治话语,也即必须高举巴勒斯坦旗帜,围绕巴勒斯坦叙事,才能摆脱作为什叶派武装的先天不足。但是,胡塞武装还拥有伊朗不曾拥有的话语自信,因为巴勒斯坦人和包括胡塞部落在内的也门人,都是同源同根的阿拉伯人。胡塞武装自起事起,很长时间无力它顾而是为生存而战。自2014年内战爆发并逐步做大后的很长时间,胡塞也依然忙于与国际承认、沙特阿拉伯等“伊斯兰十国”支持的也门政府争夺江山,同样无心他顾,根本没有策应过多次发生的巴以冲突。
随着胡塞武装逐步控制三分之一国土、三分之二人口和三分之二红海地区,以及首都萨那和荷台达等大城市,并开发了可以攻击沙特和阿联酋纵深目标的巡航导弹和无人机后,胡塞武装领导人的视野明显扩大,理想也随之拔高,甚至地缘政治胃口已今非昔比。于是,2023年10月哈马斯发动“阿克萨洪流”攻势后,胡塞武装适时出击,正式以军事行动加入“什叶派之弧”和“抵抗轴心”,并在东地中海战区外开辟了红海新战区,形成“第六次中东战争”的大南方战场。
从某种角度看,坚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胡塞武装,基于能征善战的自信,将沙漠广袤、部落如林、民风淳朴但彪悍的故土也门视为第二个阿富汗,确认美国无论如何是不敢派几十万军队发动登陆作战,只能依托远程空袭回应,而这种空袭不仅无损胡塞武装生存根基,反而发挥广告效益,让胡塞武装作为泛伊斯兰主义和泛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新堡垒而被世界舆论认知,被阿拉伯和本国的百姓认知,进而强化其政治合法性、斗争合理性和政权和国家统一的必要性。
尽管胡塞武装很少公开将支持巴勒斯坦事业、关心巴勒斯坦苦难和高扬巴勒斯坦叙事与自己的理想和报复直接挂钩,但是,可以推导的是,它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引火烧身,不惜与以色列和美国领导的西方盟友为敌,其实是试图倒逼国际社会特别是阿拉伯国家联盟承认它在也门的有效统治,承认它在也门政治重建进程中的主导权,并尽快放弃对流亡政府的支持,即使不接受胡塞唱独角戏的新政权,也应该支持由胡塞唱主角的联合政府,从而结束十多年的也门战乱,结束红海地区的动荡不安。
从这个角度看,加沙战争与和平不止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私事,是整个中东政治乃至世界政治的一部分,想简单解开这个连环套殊为不易,但是,至少在加沙实现停火,可以让周边国家和政治势力失去现实借口和抓手,让中东的政治家们能腾出精力来关心发展、合作与繁荣的大事。
至于胡塞掌控大部的古老也门、曾经的“幸福之地”,是世界上最贫穷、最落后的国家之一。胡塞武装用大量经费去开发导弹、无人机和各种军事装备,去解救几百公里外的巴勒斯坦人,而甘愿自己的乡亲父老一直生活在贫困线下,这是任何有民族情怀的领导人都不应该做出的优先排序。但是,对革命党和革命家而言,夺取全国政权,建立统一政府恐怕才是最迫切的政治意愿和政治使命。胡塞武装及其领导人也难以摆脱这个巨大的权力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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