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祖晓谦
车开过邹平三八水库,水面倒映着北方工业小镇冬日惨白的天空。孙道亮告诉南风窗,他曾经无数次夜里徘徊在岸边,想要跳进去,“洗刷我的罪,一了百了”。
当时轻生的由头,在2025年成为了非遗博主短视频里的爆点:“你见过为了一盏灯,把自己儿子害了的人吗?”“2014年,老孙的孩子出生了,他的手里甚至拿不出1000块钱:‘9块9包邮的这种奶粉,就给孩子吃了。’劣质奶粉和消化不耐受,很快就让孩子生了病。老孙住的地方,离县医院只有30米,却因为承担不起医疗费,失去了这个还不足100天的孩子……”
图源:@小宋阿姐的非遗短视频《孙镇龙灯》
“家破、人亡,就发生在我身上。”孙道亮说。卖车、孩子夭折、负债20多万,他付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复原已经失传30年,有“八大独一无二”的孙镇龙灯。
但舆论更多地认为他是在自我感动。2019年7月,“孙镇龙灯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五批县级非遗名录,但不少网友看了视频截图,认为孙道亮“走火入魔”,称其制作的龙灯造型粗糙滑稽、毫无技术含量:“你这个龙灯,失传就失传了吧。”
什么技艺值得用家人的生命来托举?这是不是一场老旧悲情叙事翻车的宣传炒作?在光电技术如此发达的现代,坚持留下两条点牛油蜡烛的纯手工龙灯有什么意义?过往的牺牲演变为网暴的导火索,甚至有人猜测“他吃喝嫖赌把家败光了,跟他喜欢玩灯没有一毛钱关系”。
邹平三八水库,范仲淹雕像立于水畔
“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它(孙镇龙灯)是好东西;最悲惨的一件事情就是,只有我知道它是好东西。”45岁的孙道亮,一直渴望他心目中“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唯一仅存”的孙镇龙灯被了解、被认同,为此过着一种别人看来“反直觉”的人生。现在,他迎来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多的关注,也陷入了一个“七年级就辍学的普通老百姓”难以挣脱的舆论螺旋。
2025年2月,南风窗前往邹平市及其下辖的孙镇,寻访让孙道亮痴迷到透支全家未来的龙灯,并尝试了解被贴上“潮霸(山东方言,指傻子、行为怪异)、疯子、败家子”标签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孙镇龙灯,申请出战”
某种程度上,这场网暴是由孙道亮自己主动“发起”的。
“中国14亿人口,99.999%没见过孙镇龙灯。”孙道亮说。春节前,他向李子柒、江寻千、南翔等非遗博主“广发‘英雄帖’”,邀请他们来孙镇拍摄。“你如果是普普通通一个人,多数人不会来找你,对吧?”
孙道亮向我打开了他的私密作品列表。起初,他对外传递的讯息“比较正能量”。2023年5月1日,他第一次上传龙灯视频,淄博与邹平一街之隔,对面烧烤热火朝天,“喜迎全国流量”,他“真是急死了”,在火龙翻飞的视频上写道“把咱全中国唯一的火龙灯请出来,龙腾串香,迎全国宾客”,带上“孙镇龙灯申请出战”的tag,加上他自己,获赞8个。
孙道亮在淄博烧烤爆火时发布的短视频
“没有搭理咱的!你不把你的悲痛、真实经历说出来,投稿给大博主,人家不会一个个视频去了解你这个东西的。一看简介没什么吸引力,人连回都不回,你想再发一条,就发不过去了。”
孙道亮想要孙镇龙灯被世人重新看见的行动,其实早在20年前就开始了。他是伴着龙灯和锣鼓声度过童年的,龙灯的特色之一就是由陀螺仪和不倒翁复合而成的“龙胆”,类似滚灯,不管舞动幅度多大,纯手工熬制的牛油蜡烛都能始终保持朝上,火光不会熄灭。“只要闻到牛油味,就知道是龙灯来了,一年就这么一个期待。”
孙道亮小时候和妹妹扮装玩“芯子”,一种北方民俗
邹平工业发达,八十年代开始,孙镇村民们纷纷进厂打工、迁居县城,舞龙习俗没落,6岁那年,孙道亮最后一次在孙镇大街上看到龙灯。“咱农村‘空心化了’”,无力抵挡时代浪潮的孙道亮学会了这个书面用词,“孙镇龙灯就消亡了。”
从小,他就对龙灯感兴趣,随着年岁的增长形成执念。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不让他进做龙灯的地方,怕小孩子弄坏东西;等到他20岁出头,又跟做民间借贷的邻居商量拿个两万块钱复原龙灯,邻居心下觉得做灯是个血本无归的买卖,要求他提供抵押物,他两手空空,只好作罢。
孙道亮去档案馆和党史办寻找孙镇龙灯的痕迹,工作人员反复翻阅县志,没有资料留存。“2013年前,孙镇龙灯没有任何影像记录,一丝布、一根木头都没有。”能证明孙镇龙灯存在过的,只剩人的记忆。
2013年孙道亮回老家,碰上了一场做龙师傅的葬礼。这一年他手底下有三四万,原本打算按揭买楼:“老百姓存钱,不就是为了车房这些吗?楼可以再买,但是我不确定老人家什么时候会去世。”
2013年教孙道亮做灯的老人
对龙的结构、工艺一无所知的孙道亮感到“时不我待”。他辞去纺织厂的工作,找到了家族里会制作龙灯的老爷爷(爷爷的父辈),老爷爷告诉他村里会制作龙灯的还有三个人,孙道亮把他们全部请来,备好酒菜请教材料、手法。
父母不支持他,他谎称有人相中了龙灯,投钱请他代工。孙道亮心想,自己三四万的预算已经绰绰有余,目标是依据老手艺人们的口述凭空把龙复原,留下记录。
2013年,孙道亮因决心做龙与父母争执不下,吵到急处将手机摔碎
孙道亮没想到,光是筹备原材料就花了两个多月。比如用竹子扎制的圆形龙圈,两条龙一共需要700个,不同于绝大多数龙灯的龙圈竖着平行排列,孙镇龙灯将龙圈交叉捆绑,来保证内部龙胆灵活转动的空间,与之匹配的竹子韧度多少、强度多少,没人说得清楚。
孙道亮不得不南下,去不同竹林带回样品,给老人们上手测试,“满世界去问,满世界去找,只要你出了大门口,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花钱,一算账花了3万块钱,一半的材料还没准备好。”孙道亮当时开的车原本是7万元购入的,为了赶紧缓解资金压力,“38000块钱就卖了”。
掏空家底后,孙道亮和老爷爷还有做木匠活的父亲三人又一同制作了两个半月,两条龙灯才完整面世,每条制作成本超过5万。“龙灯做好了,选择题又摆在你面前了——你要不要舞动它?”
舞龙,天大的难事
龙做出来不舞,就是两条“死龙”,没有用处。但要把龙舞起来,“不是捏面人、吹糖画,我一个人挑着个担子出门就行了”,孙道亮说。
做龙可以自己死磕,而舞龙高度依赖集体协作。决定要舞,就得两条一起齐齐整整地出龙,舞满一场35到40分钟。但每条龙最少需要10个人擎龙把,“少一个人都玩不起来”。两条就是20个人,加上12人的锣鼓队,龙头龙尾重量最大、动作难度最高、体力消耗最多,再算上4位中场替换的人员,舞一次龙就要出动36个人。
2025年,人们在孙镇大街上排练
找人,就要花钱。2025年,邹平劳动市场上零工的平均价格是230元每天,2013年孙道亮给人一天算100元工钱。那时微信没有普及,他只能对着电话号码一个个通知,有的号码前一天记下,第二天就打不通了,有人前脚答应,后脚又说“有事”“上班去了”。
“最开始叫30个人,最后真来的连20个都不到。”孙道亮说,“人不会挣你这几天的钱的,人有些别的活,还能不干了吗?你又得找人!这么多天,一直重复地找人,每天都找人。”
另外,“冬天得烧炉子,中午还要让人家喝水、吃大锅饭、抽烟,怎么着也得滋溜上两口小酒。”孙道亮卖了车,妹夫借了一辆车供他在县城和老家往返交通,“不还得给人加油吗?”桩桩件件都要用钱。
龙灯内使用的手工牛油蜡烛
孙道亮手头只有几百万像素的二手手机,为了郑重地给失传近30年的龙灯保留第一份影像资料,让孙镇下一辈也有做龙、玩龙的记忆,他给当时山东境内最火的新闻节目小么哥《拉呱》打去电话,对方答应春节前派专业团队来孙镇拍摄。
“要上电视,绝不能做得难看”,想正经舞一次龙,不是人到齐了舞一会儿那么简单,“有难度的动作,不经过大量排练是做不到的”。但除了个别父辈还有舞龙的记忆,孙道亮临时招募的“外行”们对动作要领一无所知,正式拍摄前,他们整整排练了7天。
孙道亮爱惜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两条龙,于是购入了两条竞技龙灯先给大家练习基本动作;孙镇大队的锣鼓会在婚丧嫁娶时被借走,“公家的”他不好意思一直占用,又花了近5000元配置了两面新鼓和锣、钹、镲,确保排练不中断。
最终拍摄那天,当光彩夺目的龙灯如愿翻飞在镜头里时,心焦的他嘴上已经长满了燎泡。
《拉呱》2分46秒的新闻视频,成了孙道亮的宝物
过完年,村里又推选孙道亮带龙灯参与元宵节文艺汇演,他舍不得放弃难得的舞台,又自掏腰包组织队伍排练了5天。年后有人外出上班,反复找人的噩梦重演。他向表哥、表姐、姑姑、妹妹都借了一圈,父母也承担了相当一部分杂费,才覆盖了所有开支,此时他已经负债近20万。
“咱就一个人,一个普通老百姓,咋熬过来的呀!”孙道亮带我回到每年舞龙的地方,小时候大家没有正式工作,只有农忙农闲,村头总是很热闹。“曾经大队里100多口子人一起,忙上半个月,临过年才能展示出两条龙灯来。”周围村庄每年出龙灯,还会来孙镇拜庙。
舞龙的夜里,大家分成三队轮流上场,相互比拼较劲,路过商户门口就玩一个花样,对方点燃鞭炮迎接,送烟送糖送瓜子,给三十、五十的钞票。物资收回来后,村里大队扣除垫付的舞龙成本后平分给所有参与的人,“没有人嫌多嫌少”。
现在,孙镇大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走动了。劳动的标价前所未有地清晰,龙灯被人遗忘,舞龙就成了天大的难事。全镇老少的夹道欢呼,变成了孙道亮的独角戏。他求着请人放上两挂鞭炮,既是因为不再能掏出钱,更是为了一个传统里欢迎的意头,“不能委屈着咱龙灯”。
2025年的孙镇大街
“再给龙灯续上10年的命”
孙道亮不愿意同记忆作别。第一次做好的龙灯尘封11年,竹子、绳结都老化变脆,“就剩下这最后两条了,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再舞。2024年是龙年,他意识到大儿子已经20岁了,“随时可能把儿媳妇领进门,到时候她不支持(做龙)咱也没办法了。我可以顶住父母、家庭、对象的反对,谁的话咱都可以不听,但是咱得听儿媳妇的”。
2013年复原的龙灯已经破旧泛黄
他在此觉得“时不我待”,瞒着全家在县城租下一间仓库,偷偷囤积材料,11年前的电话打不通,他就循着原来的地址找回去,竹林易主,好在竹子还是原来的竹子,囤到“沉没成本太高”家人无法拒绝的时候才开口。2024年3月,他再度辞去工作回到了孙镇2013年做龙的那间老屋,“再给龙灯续上10年的命”。
“坚强面对,再沉浸其中找寻点乐趣。”孙道亮在镜子上写下鼓励自己的话
老屋有近百平,西面墙上安着一面大镜子。在孙道亮看来,残破的龙头是神圣的东西,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守,“像在深山老林的佛堂里”。虽心知“佛是保佑人的”,但没有动静也会觉得害怕。短视频成了他的陪伴,也成了他自我表达的渠道,他希望“展示孙镇龙灯的重要、精彩,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保护孙镇龙灯”。
2024年5月,孙道亮开始认真地上传视频讲述自己“11年的期盼”。他还直播做龙的过程,然而因为步骤太过单调枯燥,只有三两位观众。
他在拼多多花60元买来无线投屏器,把心里的话码成长篇,投到旧台式电脑的显示屏上,在拍视频时划着手机避免自己忘词
最初复原龙灯时,孙道亮也不太清楚龙灯的价值,直到2015年,“我不管怎么搜索,都搜索不到和孙镇龙灯相同的龙灯,不管是形式、样式、架构,都搜索不到”。
他向不同的人和组织打电话发邮件推荐孙镇龙灯,称其“最濒危、独一无二”,大都石沉大海。2019年,村里的干事通知他去邹平开会,参评第五批县级非遗,龙灯被评上了,“就给了一张纸(证书)和一块铁皮”,现在,它们都被孙道亮随意放在老屋的杂物旁。
孙镇龙灯的非遗证书
孙道亮告诉我,滚灯是国家级非遗,“很多大主播镜头唯美、手艺精湛,制作出来的滚灯获得了上百万的点赞和关注,而孙镇龙灯舞动时,42盏滚灯同时点燃,是全国唯一(这种形式)的龙灯。”
孙道亮希望给龙灯的传承找到起始点,想方设法考据来处。他去拜访老人,一位90多岁的老人说“爷爷的爸爸也玩过孙镇龙灯”,如果活到现在就有160多岁了,“再往上都不记得了”,那么龙灯的历史只会比160年更长,孙道亮想。
“‘一夜鱼龙舞’,这是宋朝的辛弃疾写的。”他告诉我,“说的是不是咱不知道,不过现在来说,这个场景就只能应用在孙镇龙灯身上。”
邹平融媒制作的纪录片《龙灯传人的龙年心愿》截图
他背不下来整首《青玉案·元夕》,就把关键词写在镜子上,在直播时对照着讲。他称只有孙镇龙灯能演绎“鱼龙舞”的效果,“是中国龙文化的第三种形式”,“从远古龙灯走到现在的竞技龙灯,中间缺失的正好是孙镇龙灯。”
孙道亮在镜子上写下《青玉案·元夕》,白板上是他记下的做龙数据
孙道亮表示,中国所有能点蜡烛的龙灯,蜡烛都是放在龙把上,做不了大幅度动作,不然火会熄灭或是烧龙。他看过网友给他发来各地形形色色的龙灯,孙镇龙灯是唯一一种能在两个龙把之间放蜡烛的,这是由交叉编制的龙骨决定的,龙肚子不会瘪,蜡烛点燃后整条龙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牛油蜡烛的牛油是现去找的板油,“跟牛肉板面里的一样”,加入辅料使得点燃时烟小、火旺;龙胆按传统方法锻打组合而成,蜡烛下放铅块配重,是“真正的陀螺仪加不倒翁结构”,所以“翻转腾挪,长时间倒立,竞技龙灯能做什么动作,孙镇龙灯也能做到”,而可以随意舞动的竞技龙灯是点不了蜡烛的,其塑钢质地的单薄龙骨竖直排列,支撑不了陀螺仪。
龙胆结构
“(孙镇龙灯)是不是独步天下、举世无双?”孙道亮在视频中高声说。
“咱从来没有在乎过、往上要过荣誉。”孙道亮告诉我,“这么好的玩意儿,它不该失传、断代、消亡啊!谁给咱的这个担子?没有人给咱担子,就是咱自己决定得把这个东西给传下来。”
在6月20日发布的视频里,孙道亮说,他在直播时认识了一位大哥:“或许是被我的情怀和精神感染了吧,他就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说,‘现在啊,最能传播的就是你的磨难。把你的苦难、悲惨,血淋淋地撕开,让大家去看,就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对你弘扬孙镇龙灯文化有帮助。’”
孙道亮觉得大哥的建议“贴心贴肺”:“这十年的经历在我心里太久了,太难受了,也太占空了。”不过他当下回复大哥:“不敢撕,太痛了!”
“9块9包邮的奶粉,就给孩子吃了”
其实早在6月5日的视频里,孙道亮就在一开头结结实实连抽自己两个耳光,“今天这个视频录了8次了,都是因为情绪激动,录不下去”。那天,他第一次公开讲了2014年第二个孩子夭折的过程。
孙道亮告诉我,为了舞动龙灯,他已经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对象马上就要进产房了,我手里面只有800多块钱。”旧账未还,他没法开口再借钱,思前想去只能找“唯一一个欠他钱的”村书记,年初他受托参与文艺汇演,理应由村委承担找人产生的近两万元成本,村书记告诉他“汇演得了第一,镇上奖励了2000块钱”,他收下了,没有再计较。
2014年9月9日,孙道亮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咱真的没钱了,怎么给我对象补充营养?整个孕期就没吃过几只鸡,你说,她能有奶水吗?奶水不够就得喝奶粉,9块9包邮的奶粉是我那个时候最好的选择。”
放龙的老屋隔壁,孙道亮20多年前的结婚照
他告诉我,平台上有一些奶粉小厂的9块9包邮试用装,一份100克到150克不等,“一个账号只能买一单,我和我对象两个账号,就买上两单,快吃完了再换个厂家买。慢慢地,孩子就开始拉肚子了……”
孙道亮开始带着孩子看病,他囊中羞涩,总是“去小门诊用小偏方”,“(家)挨着县医院就30米,就没想过给让孩子在县医院看”。他开车拉着孩子回孙镇老家的卫生室,“咱有合作医疗,在这里头他就是再花钱也要你那里(大医院)花费少”,但“总是看不好”。
孙道亮2014年在距离县医院30米处租住的房子,“月租230元,一租一年”
后来他才知道,“孩子的胃还没有适应一种奶粉,就换了另一种奶粉”,反复拉稀的原因应该是消化不耐受。
“你能去害小孩子吗?咱没有别的办法了,发病太快了。”
最后一天是猝不及防到来的,他定了早上五点的闹钟给孩子喂奶,感觉孩子神情恍惚,就带孩子回到村里。在北方风俗里,孩子生病常会被认为是“吓掉了魂儿”,需要“叫魂”。“老的(父母)说,是不是昨天咱给孩子看病的时候,吓了孩子一跳?”他们先去一个“神婆娘”那里请她看孩子。“神婆娘再多收钱,不就收你10块钱吗?”
听神婆娘说孩子没吓着,他们才去卫生室。“去到一看,说这里看不了,赶紧回邹平。回去路上,孩子眼里已经起了一层白雾了,去了之后人家医生给你按了按,说早来5分钟就行,可是我们耽误了。”
孙镇卫生室
孙道亮回忆按孩子小腿的时候,“不变色也不回弹了”,这是严重脱水的迹象,他连忙让护士扎针,“然后孩子啊的一声,这是我听见孩子的最后一声。”
“咱没想到是这么严重了,当时要是知道后果的话,我死皮赖脸也得找钱去,只是那个时候咱觉得咱能撑过去,咱不求任何人。”孙道亮告诉我。
埋葬孩子后,他不吃不喝,“孩子没了,咱不比谁都难过?咱6天就瘦了37斤”。家里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都和我有了距离,谁也不再提起,就像孩子从没来过”。
“录视频是一个极大的释放。”孙道亮说,但他很快就将这条视频隐藏了。“咱也不想让所有人看到咱的这种(遭遇),这不是一个好的事情。”
没了长辈支持,第二次做龙的孙道亮一做就是8个多月,邹平融媒的记者2013年因为《拉呱》认识他,这次借着2024龙年的由头,多次上门,采集记录了制作过程。
孙道亮从3月起就没了工资,很快捉襟见肘,2023年花6200元买的二手车奔腾B50是“唯一可以变卖的东西”,他5000元卖掉,又向两位表哥各借了1万元,才艰难维持到过年。
孙道亮当初买车的二手车行
2024年12月,孙道亮的两条新龙初见雏形,第一个舞龙的机会来了。他的发小要给家里小孩办周岁生日,“老少爷们就说聚齐这些人来,把你龙灯玩一下”。
孙道亮在生日当天凌晨两点多才勉强扎完龙头,龙眼的玻璃没装,龙嘴也只象征性地装了四颗牙齿,“连排练也也没排练,他们根本就没摸过这个龙”,当晚凑合舞起来,做了纪录片的结尾。赶工太过仓促,孙道亮有些遗憾,舞完后他马上就把裱糊龙头的彩纸撕掉,开始重新制作。
邹平融媒拍摄记录的舞龙现场
他想重新舞动,但希望渺茫:“我没钱了,我没有办法来让它舞动起来了,我没有能力让孙镇龙灯发扬光大了。”
孙道亮2019年才还清2013年做龙灯欠下的债,这次辞职后唯一的收入就是抖音后台打赏的258块3毛6分钱。“一个老百姓,传承太难了。”孙道亮告诉我,“所以咱没有办法了,为了孙镇龙灯,咱才把咱那疼、痛、咱那伤疤重新揭开给人看,咱有别的办法宣传吗?”
2025年1月初,走投无路的孙道亮把龙灯特色、卖车欠债、儿子2014年喝9块9包邮奶粉夭折等信息都编辑到了私信里,陆续发给各路博主,“看看人家能不能相中咱那经历。”很快,杭州的个人非遗博主小宋阿姐第一个回应了孙道亮。
失控的流量
“一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因为其实有蛮多龙灯的。”小宋阿姐告诉我,但她看到孙道亮的付出后,马上决定帮他完成舞动两条龙的心愿。
她找山东本地的朋友帮忙、请视频平台官方从中交涉都没有结果,但她的初衷是“想把他的不容易拍出来,让社会各界关注到这个事情”。“关注了,才会有后续,才能证明它的价值。”小宋阿姐说,“如果视频有更多人看到,也就会有更多的定制单和演出,这门手艺就不会发展不下去。”于是她向孙道亮承诺“一定来拍,无论有没有政府支持”。
这时,山东新闻联播的新春走基层项目通过邹平融媒的纪录片了解到了孙镇龙灯,决定在小年夜把孙镇龙灯带到邹平市内进行拍摄。孙道亮与小宋阿姐的难题被接手了——舞龙变成了一项自上而下的“任务”,找人的需求从省会层层传导到镇上村里,“挨家挨户上门去找,再难也想办法舞起来。”村书记说。
孙道亮问领导:“2013年我凑够两条龙灯的人,舞了将近半个月,你知道我付出多大代价了吗?”
人员在正式表演前4小时才将将齐全,演出的场地也换了三次,孙道亮能做的只有“配合”。扣除车程,“排练了不到3个小时就上场了”。他们也没有舞满传统的时长,电视台需要的素材拍完就散场了。时值春运,小宋阿姐只买到了25小时的硬座火车票,等她赶到,表演刚刚结束。
2025年1月22日小年夜,孙镇龙灯在邹平旗帜广场重新点亮/图源:山东新闻联播
孙道亮十分感激小宋阿姐:“听到了我这些困境、了解到孙镇龙灯这么独一无二之后,人家说要带着资金来,‘我来负责,我给你找人’,你知道我当时那种心情吗?被人理解多么的难得,比遇到知音还要高兴!咱助力人家,咱也知道人要有流量,对吧?你就要去吸引人的眼球,所以咱向人倾诉了很多。”
小宋阿姐在孙镇拍摄了两天,孩子夭折的事,家人朋友多年避而不谈,终于有个外人可以坐下来,慢慢听孙道亮和盘托出所有内情和愧疚。
感恩变成倾诉,倾诉变成小宋阿姐短视频里孙道亮的泪水,变成20万点赞和2.7万条评论。2月12日,腾讯新闻“新闻哥”用“为了‘复活非遗’,他看着刚出生的孩子死去”概括孙道亮的经历,表示“居然还有人用比《24孝》更恐怖的方法宣传”——孙道亮企盼已久的流量,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网暴。
“就是像一个浪潮向你扑来一样。”孙道亮告诉我,“你回复不过来,你两个手加上两个脚,都挡不住所有的浪花。你一个一个地给人打字,回复一个了,人家新出现10个了。”
网友们说,陀螺仪早已工业量产,几块钱一个,孙道亮表示,孙镇龙灯要有交叉的龙圈、自下而上披挂的龙衣等等,最后再加上“陀螺仪和不倒翁”,网购的陀螺仪无法直接和龙灯适配。
孙道亮倒提龙头
有网友提出龙头造型粗制滥造,LED灯早已普及,孙道亮表示“孙镇龙灯是夜间的神圣龙族”,“讲究的就是‘见龙不见人’,如果电视台拍摄的时候没有外界灯光,会更震撼10倍。”装上电灯轻而易举,但太死板,“要灵动必须是蜡烛,随着外界气流等各种因素变化不断改变亮度和颜色”。
最核心的质疑集中在孩子上。这值得搭上孩子一条命吗?孙道亮解释说“龙灯和孩子不存在‘二选一’,两件事不是在一个时间点上”。
孙道亮告诉我,他不后悔向小宋阿姐吐露隐藏在心中的伤痛,“我倾诉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来时路,都是我真实经历过的,我也不怕你去质疑,咱没说一句假话,咱没去渲染”。
他也觉得网友们的指责是他应该承受的,“咱真的没觉得怎么着”,对龙灯价值存疑缘于“吃瓜群众不明真相”,要怪就怪他对龙灯的宣传不到位;为孩子鸣不平更是善意的,这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咱看了之后,心里其实是很暖很暖的”。
但很快,越来越多“官方回应”的截图出现在了评论区里。
主流媒体向邹平市文化和旅游局求证,文旅局称,经调查了解,孙道亮家中经济条件较好,在县城有商品房、小轿车,父母身体也不错,且其父母对“因传承技艺致小孩早夭”的说法进行了否认。文旅局还对媒体表示,从全国非遗和龙灯制作技艺来看,孙镇龙灯并非具有唯一性。
网友们怀疑孙道亮说的都是假话,亲戚朋友们的电话不断打过来,对象也和他吵架:“捣鼓啥啊老孙,你这都干了些啥事儿啊?”孙道亮查看原报道并听了记者在网络上公开的采访录音,确认是文旅局回复后,感觉“天塌了”。
孙道亮划出自己对主流媒体报道中不认可的部分
求证
“我真的特别的乱。”孙道亮对我说,孩子没了他都没后悔过,“觉得我该为国家做贡献,我看见过孙镇龙灯的好,我要把它传承下去”,结果却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
他说镇上的宣传干事劝他不要接受采访,他便拒绝了媒体直播连线回应网友质疑的邀请,可官方转头就通过媒体发布他认为不实的“权威”回应,“我怎么这么蠢,费力不讨好,坚持这么多年的梦想完全破灭了”。
的确,孙道亮家中现在有房有车,“但没有现钱。房,已(因欠款)被抵押,车,五年前买的二手车,对象自己出18000块钱买的,不在我的名下。”孙道亮说,他想抽盒最便宜的烟,“7块钱都拿不出来”,得问对象要,最终钱是从孩子压岁钱里拿出来的,“这叫经济条件较好?”
另外,孙道亮表示2014年他正月十五(2月14日)还在舞龙,“赔了那么多钱,孩子9月9日生的,(时隔不到7个月),怎么能没有影响?”他不相信父母会说出孩子夭折和做龙灯无关的话。
他给父母打去电话,母亲说没有接受过采访,而父亲想起邹平融媒记者2024年上门时,曾问过他是不是因为没有钱看病小孩才没的,他说:“没有那回事,孩子(孙道亮)没有钱老的还有钱呢,孩子是泻肚子没的。我还能说没有钱吗?”
孙道亮很生气,他觉得父亲是好面子才说出这样的话,最后父亲说:“你再哭穷也白搭,没人再给你投钱了。”他想起,自己因为龙灯隐瞒了父亲太多事,父亲甚至至今还以为2013年复原龙灯时真有人给他投资,父亲不了解的实情太多了。
孙道亮注视着龙头中独特设计的龙胆
2月19日,南风窗现场向邹平文旅和宣传部门求证,宣传部工作人员称舆情爆发后,对政府的负面声音不多,“很大部分都是冲着当事人去的”,他们希望事情尽快翻篇,对地方对个人都是一种保护。
宣传部对南风窗表示,2月13日,他们会同文旅局、邹平融媒和孙镇开了一个调度会,“了解一下实际情况,及时回应媒体关切”。邹平融媒在会上传递了父亲认为孩子夭折与做龙无关的讯息,南风窗采访时,父亲在与孙道亮通话中仍坚持这一态度。这场会议,孙道亮不在场,文旅局答复媒体前也未与孙道亮确认内容。在孙道亮的持续追问下,2月27日,文旅局答复孙道亮,没有直接表述过“家庭条件很好”。
关于孙镇龙灯非遗的价值,经手非遗评定的邹平市文化馆馆长高永茂表示,孙镇龙灯目前属于县级非遗,其评定和产生过程是自下而上的,确认其传承三代以上或本土传承百年后,由孙镇向上申报。
“我们市里面找了一些文化方面的专家评委来做评审,认为项目有它的独特性和传承保护价值,至于它到底是不是全国唯一,我们看的角度比较低,(在县的层面)没有进行横向、纵向的比较,我们不敢认定。”高永茂说,“至于它的价值和前瞻性发展,我们要一级一级申报。”即需要由县到市、由市到省,由更高等级的专家层层认定。
高永茂表示,滨州市第六批非遗名录已于2023年6月上报,孙镇龙灯未能入选,也没有通知孙道亮,原因是申报材料包括传承谱系、流传地点等一套表格,还需要做一个介绍片。“感觉他(孙道亮)这种经济情况,他也做不了这个片,材料没法完善,咱们报了也是白报。”
县里也在创造条件让龙灯有所展现,“今年正月十五有非遗项目展演,想邀请他来弄,但是困难太多。”高永茂说,“老百姓活得比较实在,没有费用靠情怀他是不来的”,36个人正儿八经的排练经费消耗很大。而且非遗保护的“是扎制技艺,不是舞动技艺”,请他展示“属于额外提供舞台”,以后也会继续想办法。
高永茂同时提醒,非遗基本的现状是“生产性保护”,“(2023年市里申报的项目)大部分都是一些吃的喝的”。生产性的也更容易保护,“因为它自己有造血能力,哪怕是个古法腌咸菜也能挣出钱来自己养自己”。他说自己也和孙道亮探讨过一些市场化办法,把陀螺仪和蜡烛配方的“核心技艺”应用起来,比如将龙灯小型化,“让小孩拿着灯玩”。
孙道亮觉得,这些做玩具做蜡烛的想法“太外行”。至于龙灯的唯一性,他只会作出一种回复:“请在全世界找出第三条孙镇龙灯(他已复原出仅存的两条),能点着蜡烛随意做动作,不管是翻滚还是长时间倒立,找到了告诉我,找不到那就是它的价值。”
“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孙道亮说,今年正月十五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嚎啕大哭”,因为“全国几十万条龙在飞舞欢庆元宵佳节,可全国仅剩两条的孙镇龙灯在吃灰”。
县里说请他组织龙灯演出,给他一万元。孙道亮告诉我,按当前市价往少里算一人一天200元,演出一天排练一天,光人工费用已经超过一万元。而且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别人见不到钱不会愿意接舞龙的活,所以必须“拿现钱才能办得了这事”。他已经拜托对象借5000元来负担额外的成本,找人也需要时间,但到最后关头也没见到县里的一万元,就没组织起来。
孙道亮原本十分期待这次舞龙。有人说孙镇龙灯舞起来单调,他看了国家级非遗铜梁火龙的视频,竞技龙灯配上打铁花,备受欢迎。他请不起人打铁花,但没钱有没钱的玩法,“咱不是没有那个心”,就从拼多多买来手持电钻和钢丝棉组合在一起,转起来真的有打铁花的视觉效果。万事俱备要在元宵节拿出来表演,落空了——我成了唯一的观众。
孙道亮制作的平替打铁花
孙道亮告诉我,他理解了语文课本里为什么卞和会抱着和氏璧痛哭:“卞和知道和氏璧是个好东西,但周围没有一个人认为它是。”
《韩非子》记载,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在荆山打柴时采到一块璞玉,他恭敬地捧着玉献给楚厉王,谁知楚厉王认为卞和用石头欺骗自己,便下令砍掉了他的左脚。卞和痛苦又无奈,但他坚信这块璞玉是宝贝,日夜守护,待楚武王继位,卞和又一次进献,楚武王同样不识货,命人砍去了他的右脚。
这下卞和彻底不能走路了,可他仍然没有怀疑过玉的价值,等到楚文王继位,卞和已经风烛残年,他匍匐到楚山脚下,未能成行,怀抱璞玉昼夜痛哭,直至“泣尽而继之以血”。
“咱们都是农村人,从没通过龙灯挣过任何钱,全部都是通过咱自己的钱和能力,借钱,把这个事办了。”孙道亮说,农村人本就瞧不起挣不来钱的人,现在被网暴、被当成骗子,“身败名裂,惨淡收场,突然就像脊梁被人打断,活得简直就像丧家之犬一样。”
孙道亮走在孙镇大街上
不做龙灯的时候,孙道亮做过很多份工作。他七年级就辍学了,“数学不好,小学还能考个及格,到了中学就是个位数”,随后先在东营打了几年工,又回到孙镇种小麦玉米,做过木工,进过棉纺织厂、粮油厂、铝线浇筑厂,开过网约车,驾驶大货车每天凌晨四五点送过水果,“装香蕉的纸箱拿回来回收有两块三毛钱”,在物流公司搬过大件货,“最喜欢没电梯的楼,别人要是要求送上楼就能赚外快,每层楼4块钱”……
2021年,他创业开了间水饺馆,因为疫情反复被封,血本无归,他开始套信用卡、借网贷来填补亏空,孙道亮打开另一部被不停追债到静音的手机,还未将短信通知翻到底,欠款总额合计已经超过了21万。
孙道亮手机上的催款短信
这里头并不包括房贷。他们搬离了县医院那个让人触景生情的房子,在2015年房价高点从两边亲戚那里东拼西凑了首付买了一套总价20来万小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儿子,母亲进城来照顾,他们将小房子抵押给邮政银行,继续由对象正常还贷,才贷出不到17万买下了现在他们住的顶楼阁楼。
生活像踩钢丝,恰巧维持着一种辛酸又滑稽的平衡。
离开邹平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孙道亮家的阁楼,四壁每面墙都是斜角,但好处是物业费和取暖费都减半。客厅墙上有两颗突兀的钉子,“那是俺的结婚照,早摔了,(因为龙灯)怎么能不打仗呢?”对象跟他分房,只有夏天很热的时候才住在一起,“能少开一个空调”。
“过去那些美好的无忧无虑的,手上没多少钱但也没有账的生活,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孙道亮坐在天窗下的一小片阳光里回忆,“我经常说,我除了我对不起关心我的人,还有我的亲人,我没对不起任何人。”
网暴发生后,他的亲妹妹和大儿子一直在评论区跟人解释实情,大儿子脾气爆,跟孙道亮一直不对付,却也向网友写了交待家庭情况的长信,在结尾处说“爸爸请继续加油,我爱你”。
孙道亮看了儿子对网友写的长信
他这个“败家子不争气认死理”,母亲和父亲也没少争吵,母亲原本是村里的缝纫匠:“青光眼、白内障,紧紧低着头看线走得直不直,缝完如生一场大病。”父亲不识字,不会用智能机,所以至今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胃切得只剩五分之一,365天360天吃煮烂的面条”,但他年轻时也是爱玩龙灯的,嘴上说着不支持,该干的木工活还是揽了,还主动上前舞最重的龙头。
孙道亮从房间里拿出龙灯第一次在《拉呱》出镜时他穿的外套,摩挲着毛领,“12年了,跟新的一样”,每年过年他才舍得拿出来穿两天。孙道亮告诉我,小时候他崇拜英雄,“我却活成了我自己心中的英雄”。
孙道亮曾穿着这件羽绒服为孙镇龙灯留下了第一份影像资料
“孙镇龙灯,如果只是一副高跷或者是拐子,邹平没有了淄博还有,北方没有了南方也有的是,我去坚持,不是有病吗?可是我不坚持,龙灯怎么办?这个东西没了,不就是没了吗?”
孙道亮说,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优秀的人,有家国情怀,20年的坚持挺伟大,“国家发展了,咱要为国家做点东西,这不就是从小我们受到的教育?我们老师不就这么教我们的?要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孙道亮在家中
我临走时,他点开一首歌,是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这就是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本该灿烂过一生”的他,迷茫,寻找,碌碌无为,歌也只能听60秒,因为他没有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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