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大火：一场对普通人造成致命打击的劫难

▲2025年1月7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一名无家可归的女子推着个人物品逃离山火逼近的社区 图/视觉中国

富豪尚有恢复能力，但对于工薪阶层来说，火灾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一个中产家庭在这次火灾中失去房子，如果他们缺乏足够的保险覆盖，该中产家庭很可能返贫。”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编辑 / 陈雅峰

社区像经历了战火洗劫

夜里的天空下起了火星，灰烬和枯树枝包裹在红色的火焰中，随强风四处飘飞，降落到可燃的物质上，生起的小火苗就开始肆虐。

这就是山火来临时克莱尔夫妇所在街区的处境。夫妇二人是旅居的华人，住在阿尔塔迪纳——洛杉矶县北部的山麓社区，三面被大片林木环绕。阿尔塔迪纳是较早允许黑人家庭合法购买房产的社区之一，相对宽松的社区环境让工人、艺术家、各种族的居民聚集于此，有色人种比例在一半以上。

离克莱尔家最近的火源，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走路只要十分钟。起火原因不明，专家综合目击者所见推测，是强风吹落了山上电塔的电线，从而引发爆炸和山火。

2025年1月7日18时47分，一位邻居敲响房门，焦急地提醒克莱尔夫妇快离开。丈夫Jing立即到院子里观望，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体感温度比平常高了5℃左右。“（附近的）整座山都是红的，呼呼的火焰从对面的房子冲出来。那个场景太吓人了。”

他们在十多分钟内收好行李，逃往附近的亲戚家。当晚，风速达到每小时80英里（约128.75公里），“开车无法走直线”。关上车窗也能听到风的轰鸣，街边有树被风劈成两半。19时30分，洛杉矶县政府下达了强制撤离令，更多的车辆涌上街道。这时红绿灯也断电了，路上堵满了车，克莱尔的车只能跟着缓缓移动。

那晚，他们不断从新闻上得知，哪里又有成批的联排房子被烧掉。极少数不愿离开家园的人，通过给墙壁洒水而使房子幸免于难。“但也有人守在家里，因此而死亡，我们看得很伤心。”

第二天早上，克莱尔和Jing提心吊胆地回家。街道上散落着大风刮断的树枝，草坪上有的区域已经碳化，布满焦黑的余烬。他们的房子没有烧毁，但是房间内几乎无法呼吸，空气中布满烟味和粉尘。社区已经断电，水源也受到污染。警察告诉他们，即便房屋未烧毁，也不能再住了。

▲克莱尔打开手机地图，发现周围的街区都在燃烧 图/受访者提供

在火势严重的西边，阿尔塔迪纳社区就像经历了战火洗劫。四处是冒烟的废墟，汽车只剩下骨架。手机地图上，克莱尔的街区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火苗。每一个火苗，代表一个被“烧毁（burn down）”的房屋。其中不少是世代相传、房龄几十年以上的房子。据统计，阿尔塔迪纳有上千座建筑被烧掉。克里斯蒂娜·康特家的后院曾被绿植环绕。她常在那里为社区居民开设草药讲习班、照看邻居的孩子。现在她的房子只剩下一个烧焦的烟囱，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说：“那是我的安全空间。我为它攒了一辈子钱，现在我们真的一无所有了。”

一些承载着社区公共记忆的建筑也化为灰烬。拥有八十多年历史的五金店、阿尔塔迪纳的社区教堂、老年中心、兔子博物馆，全都只剩下断壁残垣。居民们悼念他们被山火毁掉的社区。66岁的阿多尼斯·琼斯在阿尔塔迪纳住了近20年，他对媒体说，“我就像失去了一部分灵魂。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社区。每个人都因为一起上学或住在附近而互相认识，大家都是非常好的人。这场大火把我们分开了，真是一场悲剧。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我们是否能够重新团聚。”

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阿尔塔迪纳的火情，属于伊顿峡谷地区大火的一部分。这并不是洛杉矶在新年遭遇的唯一浩劫。

从1月7日早上10时30分开始，洛杉矶陆续燃起数场大型山火。火势最严重的四场，分别在帕利塞兹、伊顿、肯尼斯、赫斯特。火焰从山野开始燃烧，几小时内迅速蔓延至木质结构的住宅、餐厅、学校、商店，吞没整个社区。四大灾区的过火面积总计超过160平方公里，比旧金山市区面积还大。

火灾迅速扩散，是因为洛杉矶同时遭遇长期干旱和强风。起火地区受到圣安娜风的影响，最高风速达每小时100英里（约160.93公里）。消防飞机能喷洒水和阻燃剂有助于减缓火势，但由于事发当天刮大风，难以起飞。

▲2025年1月11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曼德维尔峡谷，一辆汽车上布满阻燃剂 图/新华社

洛杉矶县消防局长安东尼·马罗内表示，干旱的地形、密集的住宅，以及周围被森林覆盖的山坡，共同造成了山火难以防御的局面。

截至1月14日，此次山火已造成25人死亡、十余人失踪、1.2万座建筑被毁，8.8万人处于强制撤离令之下，8.4万人收到撤离警告。气象研究数据公司AccuWeather预测，山火带来的毁坏和经济损失在2500亿到2750亿美元之间。目前，最大的两场山火仍在蔓延：帕利塞兹的火势控制率仅为17%，伊顿大火的控制率为35%。

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对媒体表示，“就其相关成本、规模和范围而言”，这次山火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截至1月14日，洛杉矶发生大火的原因还未确定。美国烟酒、枪支与爆炸物管理局（ATF）声明，他们刚开始展开对帕利塞兹和伊顿山火的官方调查。ATF发言人表示，“有很多错误信息在流传，很多人都想得到答案——这可以理解。我们会提供答案，但我们必须派更多人来这里调查。”

部分气象和灾害专家认为，本次的火情异常严峻，与近年来的“水文气候震荡”（hydroclimate whiplash）有关。南加州经历了过去两个极其潮湿的冬季后，迎来了创纪录炎热的2024年夏季，2025年的开端也极度干旱。爱丁堡大学火灾科学研究员罗里·哈登告诉媒体，之前的降雨可能意味着大量植被生长，而在干旱季茂密的植被会成为潜在的燃料。

▲2025年1月9日，消防员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地区参与扑灭山火 图/新华社

“邻居是我们的警察和消防员”

得益于邻居和陌生人的保卫，克莱尔夫妇的房子从伊顿大火中幸存下来。

1月7日晚，克莱尔撤离两个半小时后，余烬飘到她家后院。火星点着了两棵柠檬树的树枝，越燃越大。

对面的邻居卡尔·斯图尔特看到后立刻冲过来救火。但水管出水太少了，克莱尔家和卡尔家的水龙头都用上也未能扑灭明火。

这时，一辆正在撤离的车停在克莱尔家门口，一位陌生人打开车门。一旁的伴侣露出惊恐的表情，求他不要下车。他还是跳了下来，从后备箱拿出一支铲子，和卡尔一起把土一铲一铲抛向柠檬树，才成功把火扑灭。

克莱尔车库的屋顶也着火了。屋顶最上面一层是铺着瓦片的塑胶皮，下一层是连着墙体的木板。更多邻居搭着梯子，把着火的塑胶皮从木板上扯下来，借着大风的力量使它翻转，让燃烧面倒扣在草坪上。

卡尔回忆，那晚邻居们提着水桶四处奔走，看到哪里有火苗，就立刻去扑灭，不管是谁的房子。他们住的这条街，最后没有一座房子被烧毁。

第二天早上，当克莱尔夫妇见到卡尔时，他的脸和衣服都是黑的，几乎一夜未眠。70岁左右的卡尔是洛杉矶水利局退休人员，他跟克莱尔谈起了自己1993年在阿尔塔迪纳经历的一次大火，“总结过往经验，一定要留下来为家园战斗：‘Fight or lose it.（要么战斗，要是失败。）’”

在警察按照强制撤离令要求居民全部撤离后，社区剩下空置的住宅。克莱尔夫妇每天早上来清扫余灰，为房子洒水，晚上到酒店住。疲于奔命的警力不足以巡逻到每个角落。一天早晨7时，一个小偷试图破窗进入一间房子。一位白人女性发现后，和她强壮的儿子一起举起铲子追了小偷几个街区，才把他赶跑。

Jing开玩笑说，“邻居是我们的消防员和警察。”

慈善会Purist Group创始人李宏声1月7日撤离后，便带着物资来到帕萨迪纳最大的避难中心。这里由一家展览中心改造而成，拥有10个摆满折叠床的大房间。李宏声回忆，最初的避难所并非政府筹建，当天完全是红十字会、慈善基金会等社会组织在安顿灾民。帕萨迪纳市政府只派出了一位志愿者到场。“市政府的重要人物直到周六（1月11日）才现身。”李宏声推测，这是因为周五晚联邦政府才承诺支付各城市的救灾账单。

最开始，场面比较混乱，一千多人突然涌入，吃的喝的都不够用。“灾民和原本的游民（homeless）混到一起了。有老人家坐着轮椅，没有人帮忙换尿布。”在社区力量的治理下，避难所才变得有序。截至1月12日，避难所已容纳三千多人。捐赠物资以卡车为单位送入，已经变得过剩。

▲帕萨迪纳避难所 图/受访者提供

与此同时，有1000位消防员住在帕萨迪纳的玫瑰碗（Rose Bowl）体育馆，当地夜晚温度只有10℃，而他们就睡在帐篷里。李宏声担心太冷了，给他们送去毯子、咖啡和食物。

“消防员真的很辛苦。每次连续工作12小时，再放12小时假。戴着很紧的口罩，无法喝水或上厕所，搬着很重的灭火机器往山路跑。为了随时待命，许多人都不回家。”

加州消防局称，截至1月13日，共有15000多名消防员、执法人员和紧急支援人员在努力扑灭南加州的野火。即便如此，救援力量仍无法渗透到每个基层社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次洛杉矶大火的某些社区确实必须依靠自救。小偷入室未遂两天后，才有军人入驻克莱尔所在街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消防车、直升机都到火情更严重的海边（帕利塞兹）。山火肆虐当晚，我们这边的救援力量是很不足的。”Jing很感激邻居的帮助，同时认为自己相当幸运，“如果像西阿尔塔迪纳烧的那么猛，再多人留下来对抗也没意义。”

▲2025年1月11日，Alice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附近的住宅中看到浓烟慢慢向自己逼近 图/受访者提供

普通人难以承担的重负

在破坏性最强的帕利塞兹山火中，大批价值数百万美元的海岸豪宅被烧毁。安东尼·霍普金斯、帕丽斯·希尔顿、比利·克里斯托、梅尔·吉布森、 汤姆·汉克斯等众多好莱坞明星出现在失去房产的受害者名单上。

最初，火灾引发媒体的关注是因为富豪名流的遭遇，财富差异在自然灾害面前失效。实际上，大火波及了更多普通人。即便在房价昂贵的帕利塞兹，也有住在廉价移动公园的食品工人失去家园。在伊顿大火中，大多数受害者是上班族。富豪尚有恢复能力，但对于工薪阶层来说，火灾的打击是致命的。

加州众议员玛克辛·沃特斯认为，许多报道忽略了灾难中的普通人。“阿尔塔迪纳有（受灾的）工薪阶级，他们可能没有足够的钱去住酒店，更别说还有可能要住上几个月。”她呼吁媒体少关注火灾引发的政治指责游戏，更多关注工薪阶层的求助信息。“不是每个人都很富有，我们有些人不知道要去哪里，有些人处于暂时的困难境地，需要帮助和寻找住处。”

近年来，由于加州野火频发，加州当局持续控制保险费率，保险公司纷纷退出加州市场。加州保险部（CDI）称，过去四年来，加州12家顶级保险公司中，有7家削减了该州的保险范围。2024年3月，最大的保险公司州立农业保险从加州撤出3万份住房保单，其中包括帕利塞兹的1600份。保险公司指出，这些住宅属于“最容易发生野火或地震后火灾”的地区。

▲2025年1月9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山火过后的太平洋帕利塞兹地区一片狼藉 图/视觉中国

“如果一个中产家庭在这次火灾中失去房子，如果他们缺乏足够的保险覆盖，该中产家庭很可能返贫。”在洛杉矶工作的律师慕容雄辉预测。据他介绍，洛杉矶房价中位数约为84万美元，家庭年收入中位数约为8万6千美元。“重建成本可能远远超出他们的经济能力，使他们难以找到新的住房，并可能面临巨额债务。”

为应对保险缺口，加州政府推出了“公平保险准入要求计划”(FAIR)。慕容雄辉解释，“这是为那些在传统市场中无法获得足够保险的高风险房主设立的。FAIR计划提供基本的火灾和风险保险，但通常其费用会远高于常规保险市场的相同覆盖范围。” FAIR的理赔范围仅限于最基本的财产损失，赔付金额上限为300万美元。

此外，慕容雄辉指出，未投保居民还可向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申请援助。FEMA提供食物、水、临时住房、家庭修复的财政援助。

为了获得捐款，失去家园的居民在社交媒体纷纷发出“资助我”（gofundme）众筹平台的链接。在亲戚拒绝继续提供住宿后，克莱尔夫妇向政府申请到1000美元的住宿补助。他们在一家旅店订了12个晚上的住宿，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克莱尔、Jing、Alice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