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东来，一个年度商业“神话”
2024年中国实体零售业的顶流是河南省内一个四线城市的本地商超品牌——这应该超出了许多从业者的经验范围。
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商业媒体做报道的经验范围。今年以来，创立29年、以许昌为核心市场经营着13家门店的区域性零售商胖东来，制造了太多媒体热点，其展现出的商业逻辑的统治力从商超延至零售，最后扩展至所有可能直面C端消费者的泛服务行业。一些业界大人物在“东来哥”的爱和善的感召下反省自己的商业模式和经营理念，广大打工人则对胖东来高薪高福利的企业文化羡慕不已。
感性冲击之外，胖东来在2024年还以一种切实的方式对零售业输出影响。4月和5月，胖东来宣布无偿帮扶调改长沙步步高超市和永辉超市部分门店，其中上市公司永辉是商超巨头，全国门店总数超过800家，生意体量和供应链规模都与胖东来不在一个层级。
伴随这轮调改，在胖东来输出方法论的同时，其自有品牌DL也被摆上了全国货架，在一次次媒体报道中逐渐卖成了国民级网红大单品。
在爆红之前，胖东来是根植许昌、以服务口碑和优质产品以及高福利制度为核心竞争力的本地商超，据一位接近胖东来的人士透露，胖东来年营收多年维持在50亿至70亿元规模，表现稳定。但一番发酵之后，胖东来在消费艰难复苏的2023年宣称实现了超过50%的业绩增长，并且肉眼可见度过了一个令人羡慕的2024年。许昌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张庆一10月底曾公开表示，胖东来今年营收将突破150亿元。
很难说零售业和媒体业究竟是发现了胖东来还是集体制造了胖东来。
01
红了
胖东来的走红可以分为两个阶段：2014年前后到2022年，主要在民营企业家圈子内部，社会影响力相对较小；2022年至今，迅速破圈，成为许昌文旅名片和网络公共流量。
前一个阶段，一个名为盛和塾的企业经营学习组织深度参与其中；后一个阶段，一个名为联商网的零售行业资讯服务商是重要推手，名创优品在今年9月底控股永辉之后其创始人叶国富对胖东来模式的肯定则是最新最有力的加成。
早在2014年，曾参与盛和塾中国区运营管理、长期从事商业游学的庆金就带着马克华菲的高管团探访过胖东来。彼时，胖东来因优质服务和员工的高薪资获得了部分民营企业家的关注。“很多老板想不通这一点，想看看是怎么做到的。”庆金 说。
盛和塾由日本京都的企业家于1983年自发创立，意在学习日本京瓷与第二电信创始人、被誉为“日本经营之圣”的稻盛和夫的经营哲学，稻盛和夫出任塾长。软银集团创始人孙正义早年就曾参与盛和塾的学习。
日本盛和塾2019年已在稻盛和夫本人的要求下解散，但中国区仍继续运营，目前有40多个分塾，塾生超过1万人。马克华菲创始合伙人兼CEO杨坤田就是上海盛和塾的荣誉理事长。中国盛和塾的主要学习内容是定期组织经营经验交流和国内外企业游学，这批塾生构成了早年胖东来游学的“种子用户”。
总部位于郑州的河南太和文旅集团（以下简称“太和文旅”）是如今胖东来游学生意的头部公司，其创始人赵淑红也是河南盛和塾的发起人之一。一名太和文旅的工作人员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2015年，公司在稻盛和夫（北京）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曹岫云的建议下开始研发胖东来游学项目，2016年正式启动。根据稻盛和夫个人官方网站，全球盛和塾学习的稻盛派经营哲学的核心为“企业家的使命就是提高自己的心性，为实现员工的幸福，提升公司业绩”——胖东来创始人于东来的经营理念正好与之相似。
公开资料显示，仅太和文旅一家公司，8年来便已组织6700家企业、5万多人次到胖东来游学。不过，尽管成了游学目的地，胖东来的影响力在2022年以前仍主要局限在部分民营企业家的圈层，换言之，还集中在B端。但接下来登场的联商网让剧情开始倍速发展。
2022年3月，联商网董事长庞小伟任院长、胖东来创始人于东来任首席导师，双方共同发起成立联商东来商业研究院（以下简称“联商东来研究院”），随后启动的“种子班”学费50万元，江西嘉百乐超市、安徽绿篮子超市、成都邻里生活等12家区域商超企业参与；2023年10月和2024年1月，联商东来研究院又先后推出两期“联商东来总裁班”，招募“零售企业掌门人”，参与人数扩展至每期上限100人，第一期学时两天，学费3万 元。
去各地帮扶种子班和总裁班学员的生意，尤其是2024年对名气和体量皆远大于自己的湖南步步高超市和永辉超市的调改，令胖东来快速出圈。这一过程中，联商东来研究院始终是重要的促成者，每一次对某个区域性商超的调改本身也被视为该商学院课程实践的一部分，种子班和总裁班的数百名成员会一起学习和见证，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更有意思的是，在今年5月底永辉超市对外发布的首轮两家门店的调改声明中，永辉称调改副总指挥由青海一家亲董事长贾建全担任。贾建全是联商东来研究院种子班12名成员之一，青海一家亲超市也接受过胖东来的帮扶调改——从帮扶对象变为永辉的调改副总指挥，用时不到两年。
庞小伟2000年创办联商网，后又成立创投基金重点投资消费赛道，在零售界积累深厚。他曾是德国零售巨头奥乐齐的商业模式的信徒，为自己取名“阿迪”（奥乐齐正式进入中国前通常被叫作“阿尔迪”），也参与了将奥乐齐模式推介至国内市场的图书《大道至简》的翻译。但2021年，庞小伟认识了于东来，“第一次见面，惊为天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企业家，看到他就觉得‘饱’了，有价值的东西太多。”庞小伟认为自己的收音机终于调对频率接收到了于东来对外界发出的信号，“东来哥是璞玉……我所做的就是拂去尘土，让更多人看到这块玉的晶莹剔透”，庞小伟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此表示，但没有正面回答“于东来是否就是中国稻盛和夫”的记者提问。
联商网超过20年的媒体积累成了胖东来和于东来本人的放大器。在联商东来研究院成立的同时，“东来商业”作为固定的一级入口出现在联商网的首页banner，下设东来讲堂、东来动态、东来实务和东来解读4个栏目，全面追踪报道胖东来的相关资讯。今年3月，联商网还根据于东来在首期学员班的分享实录编辑出版了图书《美好之 路》。
在抖音平台，除了于东来本人的账号“胖东来于东来”，还有一个名为“东来说”的账号拥有31.1万粉丝，账号的企业认证为杭州联商东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其法定代表人便是庞小伟。“东来说”自2023年5月开始发布相关短视频，点赞量最多的一条是于东来称“把一半的利润分给员工”，这条视频获得了14.2万的点赞和1.6万转发。
几乎与此同时，胖东来开始在微博、抖音等社交平台上走红。2023年6月，有消费者与胖东来员工发生争执，随后胖东来公布了长达8页的调查报告，这让胖东来首次登上了微博热搜——平台热搜统计网站“热搜引擎”显示，2023年6月30日，“胖东来调查报告危机公关说明书”“胖东来称赚的钱基本给员工分完了”“胖东来”三个词条相继登上微博热搜榜。
自此之后，胖东来频频在社交平台上出现，内容多与顾客服务和员工福利相关，比如“胖东来超市免费为顾客发雨衣”“胖东来员工不想上班请假不允许不批假”，这些内容基本都能击中消费者和职场人当下的情绪，于东来本人那一系列不同于传统企业家形象的大胆发言也得到广泛传播。
胖东来开始成为一种流量入口。带团队参观天使城超市的山东人罗俊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他正筹备在家乡开一家400来平方米的社区超市，装修将借鉴胖东来的风格，货架和商品也将采用“东来款”——目前，连超市装修市场也出现了不少胖东来同款，比如货架、灯和手推车等超市“刚需”的硬件设 备。
胖东来的影响力能如此快速有效地触达C圈，除去联商网针对零售业现状和大众情绪的有效传播策略，另一个客观时间节点也至关重要：2023年1月，胖东来天使城购物中心开业。
胖东来天使城广场2023年1月开业，是许昌本地最高端的购物中心，也是最新的旅游打卡点。
天使城总投资3.5亿元，建筑面积共7万平方米，就商场硬件设施和入驻的品牌层级而言，它是许昌目前最高端的购物中心，其卫生间使用的戴森洗烘二合一龙头和专门设置的母婴室、亲子卫生间等是每个游学团的必修课。
开业首日，天使城的客流量就达到15万人次。一位接近胖东来的人士向《第一财经》YiMagazine透露，尽管胖东来对外表示自己不做营销，其实于东来的儿子、目前负责胖东来影城业务的于博文当时为新店开业做了很多社媒投流，花费不菲。
广告成效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叠加显现，再加之河南城际地铁郑许线（郑州至许昌）在当年底开通，天使城迅速成为游学点和许昌的新旅游目的地，位于负一层的胖东来超市几乎时刻人满为患。11月中旬一个工作日的傍晚7点前后，《第一财经》YiMagazine在超市入口随机采访了十余名购物者，许昌本地居民只有2个，其余都是游学、旅游和从郑州等周边地区专门过来消费的人——某种程度上，天使城扮演了旅游和游学纪念品商店的角色，是胖东来创立20多年来的新红利，它不是许昌人的日常。
每天上午，胖东来天使城广场四处可见这样的游学团。商场变成了课堂。
根据许昌市政府的公开数据，2024年“五一”假期期间，许昌全市接待游客480万人次，同比增长115%，创下历史新高。其中，胖东来天使城、时代广场、生活广场3家门店的日均客流量达到31万人次，超过了曹魏古城、神垕古镇和明清古街3个主要景区的游客日接待量总和。有当地人戏称，“许昌的酒旅业给于东来立个碑都不为过”。
02
推敲
这一轮胖东来调改热潮中，无论是西宁一共只有6家店的一家亲超市，中部城市上饶和长沙中等规模的嘉百乐和步步高超市，还是超市巨头永辉在郑州、北京和成都等地的门店，胖东来给出的答案都是同一套，要点可大致总结为3个：调整卖场动线，做大生鲜区域；调整产品结构，增加自有品牌尤其是胖东来的DL品牌；提升员工福利，提高服务质量。
这三大策略被视为胖东来的核心竞争力。对从业者来说，前两点在本质上就是大生鲜、大单品和自有品牌（Private Brand，PB），这是最近数年中国商超业较为主流的经营策略，算得上显学，很难说是胖东来的独门绝学；而第三点，对企业经营者而言也并非会不会的问题，而是愿意投入多少成本以及能坚持多长时间的问题。
一家国内头部零售企业的首席营销官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胖东来的模式并不算创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是回归了零售行业以消费者为本的初心和本质，“只是之前很多人走偏了”。
但是，一家公司被行业视为标杆和学习模板，肯定不可能只是因为路走得最正，最核心的评判标准还是业绩。
在广泛传播的报道中，胖东来的业绩高光出现在2024年7月。中国连锁经营学会发布了2023年中国连锁Top 100和2023年中国超市Top 100，胖东来分别以107亿元和46亿元排名两份榜单的第46位和第32位，均为首次上榜。由于非上市公司，没有财报可验证，在中国连锁经营协会的榜单说明中，其业绩数据被注释为估算。该协会工作人员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数据由公司自行上报。
于东来本人在直播中的表述被引用得更多：“胖东来原本去年计划挣2000万，没想到年底挣了1.4亿”——联商网将其解读为“13家店的单店盈利能力已经超过业界所有的商超上市公司，净利润碾轧了不少头部同 行”。
那么，胖东来的业绩足够秒杀同行吗？
在胖东来最引人关注的超市业务板块，《第一财经》YiMagazine获取的一份胖东来超市内部业绩报告（以下简称“内部报告”）显示，胖东来在许昌的11家超市加线上商城2023年的销售总额（含租赁）为23.72亿元，自营毛利率为18.6%，净利率2.7%。计入烟柜的销售收入之后，总营收约28亿元，同比增幅都超过了50%。除劳动店，有9家超市的销售额超过1亿元，其中销售额最高的天使城超市超过4亿元——即便叠加了2023年巨大的游客效应，这组业绩数据与这家公司对外宣称的46亿元总销售额仍相去甚远。
在天使城开业和2023年突然走红之前，胖东来只是一个区域性的口碑优秀的中等规模零售商。
内部报告还显示，胖东来超市的确奉行了大生鲜战略，其生鲜类商品的销售额占比超过一半。不过，生鲜在胖东来三大品类中的毛利率也最低，且处于净亏损状态。与之相比，胖东来的自有品牌产品在2023年合计销售额达到2.5亿元，同比增长313.4%，占门店自营总销售的6.1%，平均毛利率高达24.1%。
胖东来最能秒杀同行的，应该是它在许昌零售市场的统治力和用户口碑。
胖东来超市在许昌属于中高端定位，价格相较于其他超市略高，部分商品的价格已接近一线城市商超的水平。庆金特意对比过，胖东来的熟食河虾约65元一斤，而许昌另一家连锁超市九弟超市的约为35元一斤，胖东来的酱牛肉约65元一斤，九弟超市的则不超过50元一斤——2023年，许昌市政府公报显示，当地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1685元，在全国337个县级以上城市中排名187位。
在肉蛋菜奶等日常民生消费类目上，胖东来超市确实能做到质量和价格的双重优势，其基础是多年来通过自采和直采建立起的供应链。早在2001年，胖东来就联合河南信阳西亚公司、南阳万德隆公司和洛阳大张公司共同发起了“四方联采”，胖东来相关负责人2008年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联合采购使得许多商品的采购价格同比下降30%至 50%。
针对高频消费且有引流效应的生鲜品类，胖东来还可以不计成本。蔬菜是胖东来超市口碑最好的几个品类之一，但胖东来并不挣钱。内部报告的数据表明，2023年的蔬菜课净利率为-17.6%，在所有超市品类课中表现最差。
多名许昌本地消费者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选择胖东来的关键原因是“放心”。在生活广场采购的王女士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她常年在胖东来超市购买生鲜，每周采购两次，一年要在胖东来消费上万元。尤其是肉类食品，她从不会在胖东来之外的地方购买。另一名许昌网约车司机表示在儿媳怀孕之后，家里的日用品尤其食品都从胖东来买，“价格未必最便宜，但完全能放心，售后有保障”。
这种对品牌的信赖感，胖东来用了近20年的时间建立。1999年，胖东来当时的7家连锁店就承诺“不满意就退货”，直到今天，在胖东来超市里仍能看到各种注重服务品质的细节，比如水果的电子价签上会标注甜度；海鲜称重台的电子秤初始值为负数，为去皮称重；各货架区域公开了相应负责人和超市经理的电话，消费者有问题随时能够联系……今年年初开始组织胖东来游学的Panda一次考察时偶然注意到，胖东来在分装西瓜果切盒时会将从同一位置切下的西瓜分装至3个不同的盒中，从而保证不同盒中的西瓜口感和品质相似。
当口碑、服务和业绩实现正循环，胖东来在许昌零售业几乎形成了垄断。除了超市，胖东来还有电器、服饰、珠宝、餐饮、医药、电影、眼镜、茶叶、图书、电玩等多种业态，涵盖了许昌人的日常生活——胖东来在许昌市区的10家门店中，有5家为综合型百货商场。2023年，许昌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为1372.7亿元，若以胖东来超市总经理关娜对外宣称的107亿元集团整体销售额计算，胖东来集团已占据许昌社零总额的7.8%。可能也只有在许昌，胖东来才有足够的利润空间支撑它向员工承诺的高薪福利和向消费者承诺的无条件售后。
就超市经营模式而言，胖东来在本质上与山姆、盒马、奥乐齐等零售品牌相似，胖东来自己也在内部报告中将开市客、山姆等列为对标对象，它推进大生鲜和自有品牌策略也正是最近两年的事：精酿啤酒2023年上线，网红大月饼2022年上架，胖东来产业物流园和中央厨房2022年才投入运营。
大生鲜和自有品牌策略为胖东来吸引了两类主力消费者：本地大众消费者，尤其是中老年人，更愿意到胖东来购买生鲜类产品；自有品牌如大月饼、啤酒、DL果汁等网红产品则更吸引年轻人和外地游客。根据内部报告，面包品类2023年的销售额相比2022年翻了2.4倍。一名在天使城采购的本地学生消费者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他一周来一次胖东来，购买自有品牌的食品，“其他东西别的超市都有，胖东来更贵，不划算”。
在对标一线城市精品商超的同时，胖东来还能精准洞察当地消费者的习惯和需求。在天使城超市外的礼品中心，有针对不同人群、不同价位的礼箱，价格从数百元至数万元不等。此外，礼品中心还特别设置了婚礼专区，销售贺卡、喜糖等所有婚礼相关用品。一家跨国零售企业消费者调研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参访胖东来后对这一区域印象最为深刻。“胖东来不是说自己想卖什么，而是看消费者需要什 么。”
即便如此，胖东来在许昌也做不到每家店都行。2019年之前，胖东来已经很多年没在许昌开新店。彼时，许昌市区只剩下劳动店、生活广场、大众服饰、电器城和时代广场共5家2000年代开业的老店，以及一家2018年搬迁的人民店。
2019年4月，胖东来云鼎店开业。庆金透露，云鼎店开业后业绩非常好，胖东来紧接着开出了金三角店和北海店，又在2022年开出了金汇店。3家新店均选址于许昌市区内相对新近开发的东部和北部，然而，这3家新店的经营效果均不如预期，“营业额只有预期的一半”，庆金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
上述内部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2月31日，云鼎店在2019年后开业的新店中投资回报率最高，超过60%，北海店投资回报率约12%，金三角店投资回报率不足5%，金汇店则仍处于亏损状态。庆金认为，北海店虽然位于别墅区，但常住居民较少；金三角店靠近城乡交界地带，居民消费水平达不到；金汇店与2023年开业的天使城相距仅1.6公里，被分走了部分客流。而北海店和金三角店的投资回报率为正，很可能也与2023年后游客的溢出效应有关。
03
学徒
山东人庆金从事商业游学和企业营销管理咨询多年，常住上海，今年夏天重新开始接触胖东来游学业务，目前已在许昌住了100多天。“我主要接一些游学的讲课业务，自己也拍点短视频做自媒体内容，都跟胖东来相关。”庆金说。
他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胖东来游学业务逐渐起量是去年“十一”前后开始的，今年一年都很火爆，“有旅行社本来差点倒闭，又因为做胖东来游学翻身了，今年10月就接待了90多个团”。很多大公司会组团分批来学，其中不乏美团、字节跳动、名创优品等各行业的头部公司，“比如贝壳集团，前后就来了60多个团队。”庆金说。
游学团的发起者包括各地旅行社、盛和塾，还有像庆金这样原本就从事商业游学培训的个人和机构，甚至有当地酒店的经理也在私下开展胖东来游学项目，“因为每个团都需要包酒店”。许昌当地的瑞贝卡大酒店、鸿宝大酒店等，去年以来主要都是做胖东来游学业务，“基本每天都有游学团入住”。
游学团的行程通常为2到3天，费用根据规格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包含门店参访和培训课程。带团参观的讲解老师很多是导游，讲解一个店的收费为500元；培训课程的讲师则多为胖东来的离职员工，授课费从8000到1万元不等，但老师们的讲解水平参差不齐，一些前员工只是从事收银、保洁、码货等基础工作，商业知识和表达能力有限，讲解内容集中在文化理念、员工管理和福利、硬件设施和服务细节等内容，而更深层次如供应链管理、超市经营策略等商业内容，能讲的老师并不多。
在上海经营贝果专卖店“翠贝果”的翠爷，半年内先后4次探访胖东来，第一次是自己去逛，第二次报名了游学团。翠爷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翠贝果的生意断崖式下跌，两三个月内营业额腰斩，行业内不少餐饮店也相继闭店。翠爷觉得心里空空的，抱着想要扭亏和赚钱的心态，他决定去胖东来看看，“大家都觉得生意难做，为什么胖东来还是那么 好？”
Panda在今年6月发起了第一个胖东来游学团，招募信息发出3小时内20个名额就迅速售罄，后来她又发起了两次胖东来游学团，每次30人。据Panda介绍，参与游学团的多是商超上下游的从业者，包括商超、商业地产、供货商等，在正式参观前的行前会上，参与者们互相交流各自情况，其中好几个人表示“行业太卷了，很焦虑，来看看做得好的是怎么做的”。
学习胖东来的热潮很大程度上可能正是源于零售行业内这种普遍焦虑的心态。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1月到10月，全国限额以上零售业单位中，便利店、专业店、超市的零售额，同比分别增长4.7%、3.9%、2.6%，增幅有限，百货店和品牌专卖店的零售额则分别下降3.0%和1.1%。联商网曾统计13家商超行业上市公司今年上半年的业绩情况，其中只有5家公司的营收实现增长，8家超市营收下滑。
跟着游学团探访完胖东来后，翠爷在今年2月又带着团队员工一起去胖东来学习。回上海之后，翠爷上调了员工薪资，又调整了一些门店服务细节。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些措施对于自己的生意困境来说是“杯水车薪”，员工管理的调整也并非短时间内就能看到成效。
“我已经病入膏肓、乱成一锅粥了，再加什么东西都没用了。”翠爷后来将生意受挫归因于自己盲目扩张——这是底层商业逻辑的问题，胖东来的“药方”治不了根本，“基本面不健康的时候，再学胖东来也来不及 了”。
步步高和永辉超市则实践了另一种学习胖东来的方式——全盘照搬。截至11月20日，胖东来已经协助嘉百乐、步步高和永辉调改了25家门店。这些门店的调改基本遵循胖东来超市的经营模。在最为核心的商品层面，除了大量下架和重新规划单品，这些超市还引入了DL精酿小麦啤酒、DL每日坚果燕麦脆等胖东来自有品牌的网红产品。被调改的超市并不避讳，甚至有意强调自己对胖东来的复刻——多家调改后的步步高和永辉超市门店声称商品结构已达到胖东来的90%。
这些向胖东来学习的调改门店暂时取得了可观的成效。比如北京石景山区喜隆多购物中心店完成调改后，首日支付客流约1.4万人次，单日销售额达到170万元，是调改前日均销售额的6倍。但这其中无疑有相当部分的客流是冲着对胖东来的好奇，也有部分销售额来自于胖东来的自有品牌网红产品。方正证券研究所发布的一份关于永辉超市的报告称，目前永辉超市郑州帮扶店中胖东来商品的销售额占比在30%至40%。而据红星资本局10月的追踪报道，永辉超市调改的首店郑州信万广场店在重新开业4个月后客流已明显减 少。
而且，就算是全盘照搬，换了一个城市和竞争环境，胖东来的模式未必能够有效运转。一方面是运营成本，于东来曾公开解释过，胖东来之所以未拓展至郑州，就是因为郑州的店面成本、员工福利等综合成本要比许昌高得多。另一方面，在许昌，胖东来面对的竞争对手是九弟超市、新大新生活超市等本地商超，如果拓展到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要面对的就成了盒马、山姆、开市客、奥乐齐等国内外连锁商超品牌，胖东来在外地市场的信任基础薄弱，其自有品牌在这些市场的长期竞争力也有 限。
更重要的是，胖东来今天的成就与许昌这座城市已经紧密相连。它的成长离不开许昌当地的资源扶持、与本地消费者建立起的强信赖，它在许昌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一名在天使城游学参访的东北药店工作人员就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胖东来医药超市的药品价格的确更低，但她所在的药店无法实现，因为药品厂家通常会管控各渠道的销售价格，药店的定价权极其有限。
同时，在成为城市名片之后，许昌政府对胖东来也会有更多政策倾斜。比如天使城旁的八龙路有一段专门留出来供到达天使城的出租车和网约车停靠，晚上六七点之后才对其他汽车开放，天使城附近的许昌市人大政协院内的停车场在周末也向公众免费开放。换言之，即使将胖东来复制到一个经济体量和运营成本与许昌相似的四线城市，其他市场环境要素可能也会大打折扣，这种依靠长时间积攒形成的本土性是其他企业难以通过简单的模仿实现的。
和很多人“胖东来你学不会”的看法不同，在Panda看来，作为区域零售的标杆企业，胖东来是可以学会的。但这种学习并不是照搬照抄，企业家需要想好自己想解决的问题，结合自己的生意去学习，并且要落地。在她带队的游学团中，有人学到了精细化运营的经验，有人得到了商业地产新思路的启发，也有人在胖东来供应链探访环节连接到供应商、直接采购。
无论如何，胖东来的学徒们都给胖东来带来了更高的热度。《第一财经》YiMagazine在现场看到，在天使城和时代广场这两个主要的授课点，每天上午，游学参观的客流量几乎超过全部客流量的1/3，许多货架前甚至卫生间和垃圾房门口都有统一着装的学习团驻足，听老师讲解。游学团会配备耳机，但现场的观感仍十分怪异，对正常购物的消费者来说，这绝对算不上好的体验。
游学团也为胖东来超市带来了全新的销售增量，“老师再强调参观时不要购物也没用，还是会有人忍不住买东西”，庆金说。这也造成在胖东来超市里常见一种其他超市极少见到的场景：四五个商务着装的中年男子，在工作时间一边拍照一边推着购物车结伴购物，车里堆满了胖东来自有品牌的网红大单 品。
胖东来超市每天8点开始的晚间打折原是许多许昌人的购物选择，现在已很难实现。一名网约车司机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原来最多能贴到第四个标签（胖东来会按时间阶梯式打折），现在最多贴两个标签，“贴到第二个标签的时候你不去买，再转回来的时候就没有了。很多东西甚至都等不到打折了。”
没有任何现象表明胖东来官方参与了组织游学，但它显然对此事持默许态度。据庆金介绍，其他有这样游学规模的公司，一般都需要经过官方同意，有审批流程，有些还要收费。但胖东来是开放的零售场所，也没有任何限制，所有游学团都自由进出。太和文旅的一名销售人员在试图展现自家课程专业度时甚至表示，“胖东来的在职高管也审过我们的课件”。
这个规模庞大的游学团事实上也成了胖东来的推广渠道。许多在游学团和许昌市民中流传的信息并非确切可考，比如：于东来要求药店的年利润不能超过300万元，超过了就开除店长；胖东来将95%的利润分给员工，保安工资都有八九千。这些故事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已经构建了另一种胖东来文化，类似一种现代商业传奇。准备开超市的罗俊认为经营者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我觉得胖东来很聪明，员工高薪和高福利的传闻本身就是流量，它等于节省了一大笔营销费用”。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罗俊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