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演员王星被困的妙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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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救出后的王星。

·被救出后的王星。

王星的遭遇,

让我再次想起那段

和电诈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经历。

作者:黄晓娜

2025年1月3日,中国籍男演员王星前往泰国后失联。他本是去参加一个“影视剧拍摄选角”活动,却遭遇了一场贩卖人口的骗局,被骗到电诈园区从事非法电诈活动。1月7日,王星被泰国警方救出,脱离了电诈集团的魔爪。1月11日凌晨,王星所乘回国航班抵达上海。

我曾在泰国工作5年,深入调研过东南亚罪恶的网赌电诈产业,并卧底进入过电诈园区实地探访。王星的遭遇,让我再次想起那段和电诈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经历。

·被救出后的王星。

·被救出后的王星。

卧底演员王星被困的妙瓦底

缅东妙瓦底,“狗推”的终点站

2021年冬天,25岁的山西小伙陈家伟和朋友合开火锅店失败,正无所事事且负债累累的他无意间看到了一则招聘广告:海外高薪,月入2万元起步,会用电脑会打字即可。陈家伟心动了,并立即买了一张去往云南昆明的火车票。

在昆明,陈家伟和另外两名同样收到招聘短信的福建年轻人碰头,接待他们的接头人非常利索地又安排他们去了西双版纳,并于当晚在西双版纳一个小宾馆入住。第二天凌晨,陈家伟和另外两人突然被叫醒,接头人开着皮卡车带他们去了边境,并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路路口,把他们交接给了两个老挝人。那时候天刚刚亮,但陈家伟觉得好像黑暗才刚刚来临。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应该是偷渡,但是当时已经没办法反抗了,我们的手机、护照都被收走了,押送我们的老挝人一人扛着一把猎枪。”陈家伟说。

接下来是一次次的皮卡车赶路、过检查站、住小黑屋。大约过了3天,陈家伟和那两名福建小伙过了一条河,来到了一个叫做妙瓦底的地方,那里是缅甸东部,臭名昭著的KK园区(诈骗园区)的所在地。

“欢迎来到缅东妙瓦底,‘狗推’的终点站。”在KK园区,当陈家伟混杂在一群和他一样或被骗或自愿前来的中国年轻人当中,听着“主管”张开双臂说出这句话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来到了电诈园区,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失去自由和从事电诈犯罪。

“狗推”,这个略带贬低戏谑的称谓,专属于电信网络诈骗行业的底层业务员。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网络上物色合适的诈骗对象,然后以“精聊”的方式诱骗对方,或参与网络赌博、投资、游戏,或以虚拟恋爱、交友等方式骗取钱财,我们熟知的“恋爱杀猪盘”就是后者。

在KK园区,陈家伟成了一名“狗推”,他先是经历了3天的培训,随后正式上岗。“每个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组,有的人要去装女人骗欧美的老男人,有的人要装成博彩大师骗国内的人投资赌博,有的人要拉群聊骗别人玩网赌游戏充钱,总之所有的工作就是拿着手机,用培训学来的套路聊天。等聊得差不多了,就交给主管,由他们来最终‘杀猪’收网。”陈家伟说。

·缅甸妙瓦底的kk园区。

·缅甸妙瓦底的kk园区。

陈家伟的主管名叫六六,是一个瘦小沉默的福建男人,但是为人狠辣,手下有好几个缅甸打手,如果“狗推”完不成业绩,就要被拖出去“拉练”,也就是体罚,更严重的就要被关小黑屋、被毒打、被泡水牢,更有甚者真会被“噶腰子”。

“园区内到处都是铁丝网和荷枪实弹的保安,根本跑不了的,我们每天只能往返于宿舍和公司,轮流倒班,每个人都像一具行尸走肉。”陈家伟家境一般,但他也没怎么吃过苦,更没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来的第一天他就想走,但是主管六六伸出两根手指:“让你家人凑够20万人民币,我就送你回去。”

提出要离职之后,陈家伟便装病,每天躲在宿舍,等待着家人凑齐20万元。远在山西老家的陈家伟父母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失联快一个月的儿子,面对的却是20万元的巨额窟窿。“我们砸锅卖铁,找亲戚朋友借钱,总算凑够了20万元。实在是没办法了,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了就完了。”面对记者,陈家伟的妈妈没说几句就泪流满脸。

走出KK园区的铁丝网,陈家伟如同来到KK园区时一样,在皮卡车里经历了三天三夜的辗转,最终回到了中国边境勐腊县。由于没有事实性犯罪,且属于被骗受害者,陈家伟经过警方审查登记后,在中国恢复了自由。他回到了山西老家。

“见到父母的那一刻,我觉得他们这半年衰老了很多,我自己误入歧途,也连累了家人。”陈家伟也哭了。他说回到老家后,还时常梦见自己被主管六六体罚、殴打,梦见他的室友在清晨一脸疲惫地下班回来,梦见所有人在开工前喊口号、唱《好运来》,梦见KK园区的铁丝网和狙击手。“从噩梦中惊醒,经常吓得一身汗,但所幸这些已经过去了,我离开了妙瓦底,不再是‘狗推’了。”

卧底演员王星被困的妙瓦底

六六的嚣张和灭亡

陈家伟的主管六六曾经是福建农村的一个小混混。2019年,他跟随村里一个“在东南亚发了财”的同乡,辗转偷渡来到了老挝波乔,一个位于金三角老挝境内的地方。在波乔,他先是在赌场当了几个月的叠码仔(负责为赌场介绍新客户),后来去了不远处的缅甸大其力市,正式开始了电诈犯罪生涯。

缅甸的电诈行业通常被黑帮控制,和地方武装势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黑帮之间的买卖人口、利益纠纷甚至是直接火并都算稀松平常。由于利益分配不均以及“靠山”倒台等问题,六六跟随他的老板又从位于金三角的大其力来到了缅东妙瓦底,加入了KK园区。“打不过就加入”,这句话是六六的口头禅。他成为主管后,又不停地把这句话灌输给那些被他诱骗、拐卖过来的中国年轻人,比如陈家伟。

在KK园区,六六陆续把自己村里的人诱骗过来。每骗来一个人,园区就多一个劳动力,六六便可以得到2万美元(约合14.2万元人民币)的“人头费”,甚至这些人的业绩都要部分抽成给六六。“最多时,村里几乎一半的人都来了。”在六六歪斜的三观里,他认为这不是诈骗,而是给大家一个摆脱贫困、发财致富的机会。

“总有人吃不了苦想跑,跑得了吗?把2万美元给我,有种你就跑,否则你就给我干出业绩来,干不出业绩就是你无能,只有无能的人才想跑,有本事的都赚到钱了。”

在六六的办公室里,他掏出一把手枪给我看。“前阵子有两个中国台湾人想跑,我把他们带到一条河边,拿枪指着他们的后脑勺,逼着他们走进河里,我说你们走吧,敢回头我就开枪。结果这两个人一直走到河水淹没脑袋,最终认怂了,说不跑了。”六六玩弄着他的枪,对我说:“朋友,你试过被一把枪顶着脑袋的感觉吗?”

依靠着洗钱、网络博彩、“恋爱杀猪盘”等“业务”,六六所在的组经常能挣到大钱,他本人也成了一个一夜暴富的土大款,虽然钱来得并不干净,且只能用于在海外挥霍。“形势好的时候,每天流水都有十几万美元,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数字,已经麻木了。”和很多电诈从业者一样,六六文化水平不高,挣到了钱只会拼命挥霍,开奔驰大G、出入色情会所、包养东南亚“小姐”、吸毒狂欢,这些成了六六的日常生活。妙瓦底的娱乐活动不够丰富,六六和同伙还经常从妙瓦底坐8个小时丰田埃尔法(缅甸最火的车型),偷渡到泰国曼谷大肆消费。

新冠疫情期间,六六的日子开始艰难,他们的业务普遍面临“缺人手”的困境,“狗推”不够用了,后台程序员等技术岗位也缺人。六六便开始了更加猖狂的犯罪——绑架和买卖人口。缅甸和柬埔寨的许多电诈园区是有“业务往来”的,六六找到了他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以下简称西港)的“好兄弟”强子,向对方买卖一些业务员,2万美元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作商品一样从一个园区卖到另一个园区,继续面临着没有自由和强迫劳动的暗黑生活。

·柬埔寨西港赌场外休息的柬埔寨工作人员。(黄晓娜/摄)

·柬埔寨西港赌场外休息的柬埔寨工作人员。(黄晓娜/摄)

六六还吩咐他在柬埔寨的“兄弟们”,直接绑架一些在柬中国人。在金边去西港的4号公路上,我的朋友文山就曾被截道绑架。文山不希望自己也堕落进入园区,在被绑架后交了足够的赎金方得以脱身。他的价格,还是2万美元。“交完钱,放我走后,我直接开车回到金边家里,半个月不敢出家门。”文山说。

2022年底,当我再次来到妙瓦底对岸的泰国湄索调查边境地区电诈情况时,六六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线人告诉我,六六不久前死于园区内部的一次黑帮火并,因为他想挖走另一家电诈公司的程序员,是从国内某互联网大厂离职来到缅甸的高级技术人员。“搞电诈的,朝不保夕是正常现象。六六即使不死于火并,也很有可能最终被缅甸警方抓捕后移交给中国警方。”线人说,那时候,妙瓦底电诈园区猖狂的犯罪行为已经进入跨境执法合作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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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宾馆的住户们

当六六和他的柬埔寨同伙在金边、西港、木牌、波贝等地绑架、买卖中国人时,有一个人一直在柬埔寨坚持救助中国人,他就是长城宾馆负责人李杰。

2019年至2023年,李杰的长城宾馆成为在柬落难中国人的中转站。所谓落难,大部分是指被诱骗或拐卖至电诈园区,他们有的被铁棍打,有的被刀子割,有的被电棒击,有的被强奸。在那段新冠疫情交织着电诈园区犯罪乱象的时期,那些最终从园区逃出来的中国人,只有长城宾馆敢收留他们。在中国驻柬埔寨大使馆的统一协调安排下,许多长城宾馆的住户后来都顺利回国。

·长城宾馆成为在柬落难中国人的中转站。(黄晓娜/摄)

·长城宾馆成为在柬落难中国人的中转站。(黄晓娜/摄)

2022年初,在长城宾馆住户最多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了那里。长城宾馆位于金边国际机场附近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这里没有色情按摩店,没有烟酒杂货店,没有中餐小馆子,只有两棵芒果树长在宾馆门口,芒果树下常年有两名荷枪实弹的柬埔寨宪兵站岗。那是李杰花钱雇来的,为的是阻止电诈园区的人找上门来,把那些住在长城宾馆的电诈受害者再拖回园区。

一栋不起眼的3层小楼,从外面看,长城宾馆很像国内小县城的百元快捷酒店。在长城宾馆一楼,我采访了十几个从国内小县城过来的青年。他们有的是被骗过来,有的是自愿过来;有的之前在园区当“狗推”,有的之前干程序员,还有的之前当保安。他们有的被打过,有的被脸上割了一刀,有的被剜了一颗肾,有的生殖器被电击电废了,有的被打成神经病,还有个女孩被强奸怀孕。他们有的16岁,有的18岁,有的20岁,还有的快40岁了。他们有的来自广东,有的来自广西,有的来自福建,还有的来自江西。他们全都有一段在电诈园区被强迫劳动、被虐待的故事。

“这些从电诈园区逃出来或者花钱把自己赎出来的人,你很难简单地将其定义为好人还是坏人。有的确实是被虚假的海外高薪工作广告诱骗来的,但也有人本就抱着不纯粹的目的来东南亚电诈园区‘闯一闯’,你能说他是纯粹的受害者吗?然而,他们虽不一定全是老实人,但一定都是可怜人,所以我选择救助他们。”李杰说,“罪恶的根源是电诈产业,害了国内的老百姓,也害了这些跑来柬埔寨的中国人。”

在柬埔寨,除了李杰的长城宾馆,还有熟悉当地情况、利用人脉资源救助园区被困中国人的各类义工队,甚至有专门给死于非命的在柬中国人收尸的志愿者组织。

“听起来很血腥是不是?但是罪恶的电诈产业往往和绑架、谋杀、黑帮火并紧密联系,只要这个产业还存在,犯罪乱象就不会消失。”一名在柬埔寨生活了20多年的华人大叔对我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帮无人认领的在柬中国逝者收尸,“电诈产业害人害己,同时还害了中国人在柬埔寨积攒了多年的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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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拳出击,坚决震慑遏制

从柬埔寨的金边开车去西港,进入西港城区没多久就会看到奥斯碟沙滩。那条海岸线的沿途,曾经是西港电诈园区的集中区域。在奥斯碟沙滩的马路对面,竖立着一块巨大广告牌,上面写着8个字:“没有梦想,何必西港。”

2018年,我第一次去西港,一架又一架中国包机落地西哈努克国际机场,地勤小哥告诉我,那是来西港赌场挥霍的中国人,还有来投资电诈园区的大老板。

2019年,我再去西港时,禁赌令使得实体赌场生意惨淡,但是网络赌博越来越猖獗,赌场的柬埔寨小妹告诉我,在实体赌场发牌600美元(约合4300元人民币)一个月,但是去网赌园区当在线荷官有6000美元(约合4.3万元人民币)一个月。

2020年,西港的电诈行业在缅北、缅东、迪拜和菲律宾等地开设了“连锁分店”。

2021年,新冠疫情让电诈园区的日子不好过,于是他们开始买卖人头并忽悠全球各地的中国人“打不过就加入”,所谓的“海外高薪”和“噶腰子”也在这一年走红。

2022年,在国内的短视频平台上,缅北的势头一度超越了西港,但实际情况是,缅北的那一套,都是西港玩剩下的。

2023年,电信网络诈骗产业终于等来了一次最大力度的打击,我所熟知的从业者们,要么回国自首,要么去泰国流窜避难,要么躲在柬埔寨自家的地下室里。他们不敢再高调了。

2023年6月,从驻外岗位卸任前十几天,我又特意去了一次西港。和往常一样,我去了奥斯碟沙滩边的半岛海鲜餐厅吃饭。“像以前那样一次定三五百份外卖往园区送的订单少了许多,这说明园区人真变少了。”餐厅老板阿琴对我说。2023年上半年,至少有上百人在西港的园区里被柬埔寨警察抓获带走,并最终移交给中国警方,其中包括强子——缅甸妙瓦底的六六在柬埔寨西港的那位“好兄弟”。

实际上,2023年以来,中老缅泰已合作抓获涉赌诈人员5万余人,这里面有更多的“六六”,和更多的“强子”。

2024年8月,中老缅泰在泰国清迈举行四方外长非正式会晤,讨论了跨境犯罪问题。中国外长王毅表示,安全是各国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当前地区安全形势复杂演变,网赌电诈等跨境犯罪屡禁不绝,危害地区民众生命财产安全,影响社会稳定和国家形象。只有地区各国加大联合打击力度,才能有效扭转违法犯罪活动高发态势。习近平主席提出全球安全倡议,得到包括老缅泰在内各国积极响应。四国在相互尊重主权基础上,联合开展一系列打击跨境犯罪活动。

·2024年初,警方押送跨境电诈犯罪嫌疑人从老挝入境中国。(视频截图)

·2024年初,警方押送跨境电诈犯罪嫌疑人从老挝入境中国。(视频截图)

9月,中国驻柬埔寨大使汪文斌表示,中柬执法部门将继续精诚团结,和衷共济,进一步深化信息互通、联合管控、联合打击跨境犯罪等务实合作,共同守护两国人民安全,携手共建更加牢不可破的中柬命运共同体。

在东南亚驻外的5年时间里,我采访过两任西港省长,采访过缅甸联邦议会议长和商务部长,同他们聊起“毒瘤顽疾”一般的电诈园区,几乎每一位东南亚高官都提到了“联合”一词。打击形势复杂、盘根错节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需要的是国际执法合作和跨境联合抓捕。

随着中老缅泰打击赌诈专项行动的力度不断加大,成果不断显现,我相信,东南亚的“电诈时代”必将终结。(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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