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叙利亚”艰难开启国家重建新纪元

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2025年元旦当天，叙利亚过渡政府外交部长阿萨德·希巴尼应沙特阿拉伯外交大臣邀请，抵达利雅得开启首次外交之旅。此行是叙利亚过渡政府对上周沙特代表团大马士革之行的回访，更是对世界展示一种姿态：“新叙利亚”将告别战乱黑暗时代，开启国家重建新纪元。

13年前叙利亚危机爆发之初，沙特曾主导阿拉伯国家联盟联手西方国家，试图推翻巴沙尔政权以便肢解构成战略威胁的“什叶派之弧”。这一图谋因“伊斯兰国”武装急速上升为国际社会头号威胁且俄罗斯和“什叶派之弧”成功力保巴沙尔政权而未能实现。跌入历史谷底的叙沙关系直到2023年沙特与伊朗结束派系争端并实现关系正常化才得以初步修复。戏剧性的是，叙沙关系尚未完全正常化，巴沙尔政权又快速垮台。

在国际社会纷纷默认叙利亚新政权的微妙关头，尤其是“什叶派之弧”与“抵抗轴心”双双折戟后，叙沙关系不仅实现丝滑转圜，还迎来结构性理顺的历史机遇，沙特快速上升为叙利亚过渡政府的头号地区交往大国，堪称顺理成章而且相互需求、相得益彰。沙特和叙利亚新政权都不是伊朗的天然盟友，“新叙利亚”与阿拉伯领头羊沙特的靠近与潜在结盟，将进一步巩固阿拉伯世界内部团结和排挤伊朗及什叶派的影响力。

叙利亚新外长出访沙特是过渡政府开启新篇章的重要举措，也是其以务实姿态向外界释放结束战乱和冲突，渴望内部和解与稳定，寻求重建国家政权、康复社会与经济及重返国际社会的积极信号，还是其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此前以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著称）一整套对内治理、对外交往理念与思路的试水之旅和宣介之旅，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上周，沙特官方电视台“阿拉比亚”播出对沙拉长达半个小时的访谈。此前一身戎装的这位争议人物西装革履，谈吐优雅，不仅操持流利的标准阿拉伯语，而且气定神闲，展示了非同凡响的治国理政观念和战略规划，令人耳目一新，唯独那标志性的大胡子始终让人不能忘记他的“基地”组织血缘和出身。

沙拉回顾了依托其武装在叙利亚西北割据之地伊德利卜的治理经验，强调推翻巴沙尔政权不仅依托军事实力，而且倚重民间力量策应，尽量避免造成新的破坏和伤亡，并及时与前政权接触，包括联系巴沙尔本人而实现权力平稳交接。沙拉强调“伊德利卜经验”未必适应情况更复杂的全叙利亚，但是，过渡政府愿意在联合国安理会2254号决议框架下团结各派力量，照顾不同族群利益关切而尽快恢复秩序，并在修改旧宪法或起草新宪法的基础上，建立民族团结政府并实现依法治国，尽快动员流亡的1500万叙利亚人回归，以便在真实人口普查基础上举行大选。

沙拉对叙利亚多方势力介入的现实十分清楚，强调要在尊重叙利亚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前提下同各方发展彼此尊重的双边关系，包括尊重和顾及俄罗斯与叙利亚的历史渊源，呼吁美国及时结束针对前政府的“凯撒制裁法案”而缓解叙利亚经济困境，逐步解决土耳其控制部分领土的“北方问题”。沙拉回避了更为敏感的问题，如被占领土戈兰高地的前途、与叙利亚宿敌以色列的关系，乃至是否坚决与恐怖主义一绝两断，反而明确提出结束伊朗对叙利亚的长期影响和控制，掀开平等互利关系新篇章。

基于所在派系属于占叙利亚人口80%的穆斯林逊尼派，沙拉突出地强调沙特及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地位和作用，指出叙利亚的安全和稳定与海湾的稳定和繁荣密切相关，也热切期待沙特等海湾阿拉伯国家在叙利亚重建中发挥重要作用并分享重建红利。沙拉称自己完整、系统地研究了沙特“2030愿景”，欣赏其经济多元化努力，也乐见沙特能参与叙利亚重建重大项目并引领工程投资方向。因此，沙拉派出外交部长首次出访即选定沙特，无疑具有明确的战略指向，不仅表明“新叙利亚”将是阿拉伯大家庭和传统主流逊尼派的组成部分，而且期待沙特等海湾阿拉伯国家能帮助叙利亚尽快实现稳定、恢复重建以利其历史性地深度回归。

沙拉领导的反对派联盟夺取大马士革政权不足一个月，已开启对话与和解进程，启动解散武装派系、统合国防军等重要举措，尤其是展开了与控制东部和东北部的库尔德武装的谈判，同时与德鲁兹人磋商整合国家力量。过渡政府还明确宣布，“新叙利亚”不会实行库尔德人等派系希望的联邦制，而是维持高度中央集权的共和制。

作为统一政令、军令和法令的初步安排，过渡政府在去年12月8日夺取大马士革之日即告成立，委任被反对派普遍接受、没有军事和宗教背景的技术官僚穆罕默德·巴希尔出任总理。流亡莫斯科的前总统巴沙尔也顺应大势，宣布辞职并要求原政府和平移交权力。过渡政府还在第一时间实现了外交代表身份的自然转换，初步实现政权和外交的国家继承，在国际法层面解决了谁代表叙利亚的合法性问题。

为了推动“新叙利亚”重建，沙拉于新年到来前夕曾对“阿拉比亚”电视台宣称，他领导的“解放叙利亚联盟”核心力量——“叙利亚沙姆解放武装”将在全国对话会议上予以解散，为各派武装接受国防军整编做出表率。根据他的规划，叙利亚需要三年时间完成修宪或制宪，需要四年时间举行大选，而最优先的选项是重建法律，恢复秩序。

应当说，国际社会尽管对巴沙尔政权“光速”垮台措手不及，对沙拉领导的“解放叙利亚联盟”的意识形态，特别是他本人的恐怖主义履历心存疑虑，但几乎不约而同地面对现实，接受了过渡政府并提出类似针对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外交承认前提条件，包括保障少数族裔和女性权利、建立包容性政府、与恐怖主义割席并避免叙利亚成为恐怖袭击策源地等。尽管如此，联合国和各国对叙利亚过渡政府的快速、直接对接与对话，使大马士革成为外交新热点，这一景象是控制整个阿富汗已三年的塔利班政权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待遇，显示出叙利亚地理和地缘地位的突出重要性。

叙利亚过渡政府面临着所有战乱国家新政权的共同任务，即三大重建：安全重建、政治重建和经济重建。对“新叙利亚”而言，安全重建显然是当务之急，也即如何真正实现全面停火，各派武装接受整合而归于国家武装，结束武装割据，恢复全面和平和安全，实现人员、物资特别是人道主义物资的自由流通。

政治重建是以安全重建实现为前提的更为长远和根本性的任务，包括在安理会决议框架下开展政治派别对话，组成具有广泛代表基础的联合政府，在全面征求意见、充分尊重民意并在法律专家指导下起草新宪法或修改旧宪法，然后，以新宪法以及权威、可靠的最新人口普查为基础，组织全国大选，产生统一的立法、行政和司法机构。要达成这一步，确实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

政治重建是非常脆弱和敏感的中间阶段，将考验各个派系的政治诉求、国家认同、民族认同能否实现妥协与调和，考验过渡政府如何处理好统辖叙利亚半个多世纪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复兴社会党意识形态“双遗产”，避免出现伊拉克式的悲剧：新政府在萨达姆政权倒台后简单、粗暴地解散国防军和清算复兴社会党进而导致全国大乱。这个中间阶段如果不能走稳走实，势必导致“新叙利亚”陷入伊拉克、利比亚和也门所经历的十年内战并再次升级为“小型世界大战”也即“叙利亚战争3.0版”，毁掉“新叙利亚”构建与塑造的历史机遇，让至少一代人重陷流血与战乱。在此阶段，让叙利亚人民告别饥馑和赤贫，基本实现安居乐业至关重要，既依靠过渡政府的高度智慧和驾驭能力，又需要国际社会的慷慨帮助与坚定扶持。

经济重建既是“新叙利亚”的当务之急，更是安全重建和政治重建后十分繁重且漫长的艰巨任务，从某种程度上看，还是关乎“新叙利亚”安全与政治长治久安的根本保证。如果过去四年巴沙尔政权成功稳经济、稳民生和稳军心，反对派力量断然不会轻而易举在12天内推翻维持了几十年的统治。没有根本解决经济与民生问题，使巴沙尔政府在“阿拉伯之春”爆发13年后终于成为轰然倒下的第五块“多米诺骨牌”，足见其并没有深刻汲取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等国强人政权覆亡的惨痛教训。

叙利亚过渡政府继承了一个五马分尸、百孔千疮的战乱国家，也开启了“新叙利亚”的新纪元，但是，能否最终将叙利亚建设成为独立、自由、民主、包容、稳定、发展且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新国家，将由时间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