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高校、新老社区环绕而成的中关村商圈活跃着一个800余人的外卖骑手“兄弟连”。“青铜”新手、深藏不露的“单王”大姐、手握神秘“权力”的站点调度员、身兼多职的“扫地僧”……他们是中国几千万名外卖骑手中的一部分。
2018年,陈龙骑上电瓶车,加入“兄弟连”。
当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方向是劳动社会学。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陈龙为了完成博士论文每天送外卖,进行田野调查——调查始终围绕社会学中的一个核心命题:资本如何控制劳动者,劳动者又是如何做的?三年后,陈龙的博士论文《数字疾驰:外卖骑手与平台经济的劳动秩序》由世纪文景出版。
只身进入骑手世界
2018年3月初,陈龙加入了北京中关村的一家外卖骑手团队,开启了长达5个半月的外卖小哥生涯。那个团队是北京最早出现的骑手团队之一,当时的站长说过一句话,“咱们团队称得上全国单量第一的外卖团队。如果说全国的外卖团队看北京,北京的外卖团队就要看咱们了。”
刚进到团队的时候,陈龙跟着保利(《数字疾驰》的主人公)一起送外卖,没过多久就发现了问题。团队的骑手认为,陈龙没必要跟着别人跑,送外卖不为赚钱,很难得到大家的信任。
还有一点,有一次陈龙跟着保利到欧美汇大楼里取餐。坐电梯上行时,陈龙注意到保利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流,“我们俩跑的距离是一样的,他怎么会这么累?”保利当时告诉他:“龙哥,我不是累的,我是急的。”因为他当时手里有4到5个订单需要取。这让陈龙意识到,光这么跟着送外卖,自己并不能切身地感受到骑手的紧迫感。
于是,陈龙决定自己送外卖。
为什么送餐会超时
2018年6月,陈龙送外卖已经快3个月了,有一天早晨,所有骑手送餐都超时了。为什么会全部超时?陈龙介绍,“我们平时送外卖大概对去某一个地方多长时间,心里面是有数的,但是那天明显感觉,预计送达时间要比我们心里的预估时间短了很多。”
后来,经人介绍,陈龙咨询到了负责外卖平台公司算法的技术人员。陈龙问,“预计的送达时间究竟是靠什么计算出来的,为什么那天突然把所有送餐时间都压缩了?”技术人员给出的答案是,压缩时间主要基于大量骑手跑单的历史数据,这也是他们一直在收集的。数以千万计的轨迹数据产生以后,平台就可以进行优化。别的骑手可能10到15分钟送到,预计送达时间给35分钟明显就是多余且没必要的,所以时间被压缩了,因为别的骑手做到了。
这也让陈龙意识到,该研究什么问题往往不是研究者在办公室、在下田野之前就能想清楚的,反而恰恰是在“田野”中调查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能知晓的。
“挂单”怎么变难了
除了优化送餐时间,外卖行业还有一点特别能体现数据的力量,那就是“挂单”。单子不多的时候,如果突然有一单去北大的,按道理骑手拿到单就去取它然后派送。但骑手通常不会这样做,而是选择“挂单”——因为跑一趟只送一单,才挣8元不划算。
所谓“挂单”,就是骑手先不移动,直接点确认到店。然后等着,看有没有同样去北大的单子,如果有的话系统一般会派给同一个骑手。这样他一趟就能送两个单子,运气好的时候,第三单、第四单跟着就来了。
也有运气差的时候,等了10分钟还没挂上单子,这个时候骑手就会着急,因为这一单可能需要35分钟内送达,等了10分钟,只剩25分钟,再不送就来不及了。这种情况下,骑手可以在系统里报备,比如以餐厅没有按时出餐为理由,要求延长20分钟。慢慢大家都知道这个规律了,“挂单”就越来越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骑手都这么做,超时的情况会越来越多,差评也随着“水涨船高”。
到陈龙送外卖的时候,系统就修改了报备的条件:“要写清楚,你现在离这个店有几分钟,在几点之前能到店”。如此一来,类似操作变得很难。这就是骑手的数据让系统做出的改变——数字控制更加精细化了。
“很多人说送外卖很自主、很自由,刚开始可能确实是这样,因为平台掌握的数据还不够多,随着数据越来越多,骑手的自主性就会非常有限。想要自由就赚不到钱。”陈龙说。
“单王”是如何炼成的
“刚送外卖时,每个骑手都希望成为单王,因为能赚更多钱。但是跑着跑着会发现,你永远成不了单王。为什么会这样?想成为单王就要送很多订单,这个前提是系统给你派很多订单。可骑手等级一样的情况下,系统派的单子却不一样。”在陈龙的送外卖生涯里,只拿过两次特别好的单子,即送单时间特别短的单子。
成为“单王”就要尽量去拿好单子。有一次陈龙手里大概有两三个订单,系统又给他派了3个送餐到爱奇艺的单子,“爱奇艺大楼可以坐货梯上楼,货梯一开手一伸,旁边就有一个货架,连电梯都不用出,单子就送完了。所以爱奇艺的单子特别好。”但调度打来电话,以陈龙单子多为由,将爱奇艺的订单调给了张三。陈龙后来才发现,“我们有个调度叫张四,跟张三是亲哥俩。”
外卖团队里是有关系网的。6月初,陈龙发现很多外卖骑手请假,站长还意外地全部准了。“我当时特别不解,后来才知道,河南和山东6月要收麦子。”站长在晨会上说过一句话让陈龙印象深刻,“你们回到村里以后,有人想来挣钱,你就把他带到我这来。”站长给骑手放假,也是希望这些人给他招兵买马。“大多数的‘兄弟连’也好,外卖团队也好,其实都是靠老乡带老乡的方式组建起来的,一定有关系网在里边。”
算法的边界在哪儿
送外卖的过程中,陈龙也意识到,平台在不停地收集数据。通过智能手机和上面安装的配送软件,可以不断地追踪骑手的轨迹,包括骑手的运动状态,到达商家的时间、停留的时长,消费者住址楼层以及等待消费者取餐的时长等。
这些数据来自于外卖员、商家、消费者。骑手送餐晚了,有的消费者会给差评,有的则连续几次都不会给差评。平台就开始测算,根据消费者是否“好说话”,给出不同的送餐时间——正常送餐时间或额外加上几分钟的时间。
“我们有一个说法叫‘投喂’,所有的数据、每个人的习惯都可以让系统去学习和吸收。平台掌握了大量的数据,再用数据去给你规划怎么取餐、送餐,怎么给每个订单定价。我最后写的也是这一点,这样庞大复杂的劳动秩序之所以成为可能,是有一套数据支撑的系统,是把所有一切都纳入可以计算的程度,是一种高度的控制和精准的预测。”
数字控制的强化意味着劳动者自主性的空间越来越小。但是陈龙想说,这个空间不会一直缩小下去,“算法和数字控制是有边界在的,总是留有空间给骑手发挥。从那些老骑手身上能够感受到高技能,一个叫隐性知识,如对红绿灯变换时间的了解程度,另一个叫匠心精神,如给摆放在公司外卖台上的外卖做个‘标记’,再拍照片发给顾客,便于对方寻找。”
陈龙实际体验之后了解到,送外卖其实是一份手脑并用的工作,是他心目中的好工作,相反不需要动脑的工作很糟糕。陈龙认为,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这也是外卖员优先选择这个职业,而不是到工厂“拧螺丝”的原因。
文/本报记者 祖薇薇
统筹/满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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