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95后”,曾去中南海讲法制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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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95后”,曾去中南海讲法制课

张晋藩:法学家,法学教育家,“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晋藩:法学家,法学教育家,“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

2024年度法学家

他是新中国中国法制史学科的主要创建者和杰出代表,潜心治学 70 余年,深入挖掘五千年中华法文化,为当下的法治建设提供历史借鉴。他著作等身,出版 60 余部专著,主编20余部中国法制史教材,历时19年主编的《中国法制通史》被中外学者称为“世纪之作”。作为“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他培养了一代代优秀的法学人才,桃李满门,薪火相传。直至今日,95岁高龄的他仍坚持阅读、写作,兢兢业业做研究,持之以恒地为推动法治体系进步做贡献。

2024年12月末的一天,室外温度已是零下。早上9点, 95岁的张晋藩缓步进入中国政法大学科研楼8层的会议室,给博士生上课。每隔一会儿,张晋藩会低头用12倍的电子放大镜看看面前的讲义,接着再平稳和缓地讲述。

除了给博士生上课,张晋藩最近还参加了不少活动,日程满得不像一位95岁的学者。他偶尔吐露过一两句心声:最近看书、写作、做研究的时间受到了影响,他有些不安。

作为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张晋藩一直致力于中国法制史学的研究,出版了60余部专著,主编了20余部中国法制史教材。2024年9月13日,张晋藩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表彰词里,他被称为“新中国中国法制史学科的主要创建者和杰出代表”。在过去的70余年里,法学家张晋藩的治学之路从未停歇。

鉴古明今

这几年,编辑《张晋藩全集》是张晋藩的一项重要工作。全集分为三辑,预计字数达到3000万字,第一辑已于2023年12月出版,全集预计在2025年夏天完成出版。

《张晋藩全集》是他70多年来学术研究的总结,而这套书的出版,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新中国法律史学研究的发展历程。陈煜是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副院长,也是张晋藩的学生,在他看来,张晋藩自身就构成了一部新中国法律史学的学术发展史。

1949年7月,张晋藩考入北京外国语学校,同年10月转入原“中国政法大学”。1950年,原“中国政法大学”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张晋藩在那时得知组织上要调他读研究生。他对司法应用学科不感兴趣,后来被分配学法制史,即便有些同学因这不是热门方向而为他惋惜,但他觉得很满意。1952年,张晋藩开始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任教。

原本,我国高校的法学院仿照苏联法学教育模式,设立“国家与法权通史”学科,同时确立了以阶级分析为主导的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不可避免地使研究逐渐僵化。

苏联专家离开后,包括张晋藩在内的学者开始建设“中国法制史”这门学科。张晋藩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自己一边讲课,一边编教材,做的全是开创性研究。1963年,张晋藩撰写的新中国第一本法制史教材《中国国家与法权历史讲义》出版,后来有学者总结,这本教材体现了那个时代中国法制史研究的最高水准。

改革开放后,一度陷入停滞的法律史学研究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1983年7月,中国法律史学会召开的年会上,张晋藩提出,中国古代的法律体系是“诸法并存,民刑有分”,而非西方学者片面认为的“诸法合体,民刑不分”。他认为,长期以来,西方学者对中国法制史的评价存在偏颇,比如英国法学家梅因认为未开化或者半开化的国家一般多制定刑法,很少制定民法。之后,由日本学者根据梅因的观点,论证中国古代只有刑法而没有民法,据此说明中国未开化。

在西方中心论盛行之时,这些观点曾对中国法制史学者产生了很大影响,中国法制史的研究领域也极为狭窄。因此,张晋藩提出,需要研究除刑法史外的民法史、行政法史等部门法史以及民族法史。他的观点得到赞同。此后,中国法制史的研究领域得到极大拓宽,民法史、行政法史、民族法史、专题法史、断代法史、法制通史、比较法史、法律思想史等领域都出现了大量学术成果。

在许多场合,张晋藩总会被问到一个问题:中国法制史的研究在当下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在张晋藩看来,中国法制史学研究的是过去,但面对的是现实和未来,法制史的生命力在于为当前的国家政治建设、法治建设提供历史借鉴,“中国法制历史是一个宏大的智库。它产生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土壤之中,其任务就是要揭示中国法制与固有国情的内在联系与相互关系,以及蕴藏于其中的民族精神”。

在张晋藩看来,“鉴古明今”不是一句空话。1986年初夏,全国正开展第一次普法运动,张晋藩受司法部邀请,走进了中南海讲课。“改革开放以后,急需恢复法制,所以党中央带头听法制课。一些老同志特别想听中国古代法制的情况,希望我放开了讲。”

张晋藩选定讲课的题目是“谈谈中国法制历史的借鉴问题”。他回忆,那天自己“侃侃而谈,还挺有气魄的”。讲课反响良好,听课的领导有157人,“许多同志第一次听到中国古代不是没有法律而是代代有法,不是没有法官而是有执法的清官”。

课上,张晋藩讲了一个故事。唐朝初年,唐太宗曾下过一道命令,如果发现有官员伪造资历,冒充名门,就要处以死刑。此后,一名伪造资历的官员被查办,负责审判的司法官戴胄却反驳唐太宗,称按照法律条文,这名官员应该仅判处流刑。为此,唐太宗与戴胄展开了争辩。

课堂上,众人也展开了一场讨论,有人认为应该依据法律条文,有人认为按照领导的指示办能在最短时间内将问题解决。

张晋藩随后说,戴胄讲,“陛下当时所发的命令,‘一时喜怒之所发尔’,判处流刑是国家颁布的法律,不要因为你一时的喜怒而改变了国家成法”。课后,一位参会的官员向张晋藩询问唐太宗是否杀了戴胄,张晋藩回答,唐太宗没有杀戴胄,戴胄最后升了官。

因为是讲历史经验的借鉴,张晋藩在课上提到了盛世与法制的关系:中国经历过很多盛世,每一个盛世都和法制分不开,没有不讲法制的盛世,盛世都是讲法制的,而且由盛转衰,大都是因为不讲法制。

为志气而编书

历数中国法制史领域的著作,很难绕过五百余万字、共十卷的《中国法制通史》。该书声播海外,被西方同仁誉为中国版的《查士丁尼法典》。为了让这部书出版,张晋藩奔走了19年。

1979年,“中国法律史学会”的成立大会在长春召开,张晋藩在会上提出了写《中国法制通史》多卷本的倡议。后来张晋藩多次提过,是他所受的一个巨大刺激促使他提出这个倡议。

改革开放以后,张晋藩作为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法制史学的代表,前后几次接待了外国学者,包括日本研究中国法制史的学者滋贺秀三和岛田正郎,美国的学者爱德华兹(R.Randle Edwards)和蓝德彰(John Dexter Langlois)。他从他们口中听说,1979年之前,国外召开过三次中国法制史的国际研讨会,主办方多由日本学者牵头,与会者除日本学者外有美国学者、意大利学者、德国学者等,唯独没有中国大陆的学者。

蓝德彰是第三次中国法制史国际研讨会的组织者,他坦诚地说:“我们不知道有哪些有影响力的中国法制史著作,当然也就无从知晓中国学者的状况。”中国法制史的国际研讨会,却没有一个大陆学者参加,大陆学者也没有能引起外国学者重视的学术成果,张晋藩无言以对,十分尴尬。

张晋藩提出编写《中国法制通史》的倡议后,得到了中国法制史学界的一致认同。

1980年1月,张晋藩主持召开了第一次编写会议,有20多人出席,“这20多人基本上也就是当时从事中国法制史教学研究的全部人数了”。经过3天讨论,大家敲定了诸多细节问题,但同时也遗憾地认识到当时无论人力、财力、研究基础、资料状况,都不具备立即开展这一浩大工程的条件,所以编写工作只能推迟,等待条件成熟。

5年后的春天,情况有所改善。编写《中国法制通史》多卷本被列入国家“七五”科研规划,得到10万元拨款。研究力量也逐渐变得充足,此后张晋藩的早期博士毕业生都参加了编写工作。很快,作为总主编的张晋藩确认了各分卷主编,明确了计划要求和出版事宜等。

然而不久后,由于出版社改制,又出现了学术著作出版难的问题。这中间,还有两位分卷的主编过世,两位分卷的主编退出,不得不重新组织编写力量。

1999年1月,《中国法制通史》终于得以出版,中外学者称赞此书为“世纪之作”。张晋藩后来说,当时不仅仅是为了编学术著作,而是为了增加中华民族的志气而编书。实际上,编这部书没有一分钱稿酬。

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院长顾元说,《中国法制通史》对于中国法制史学科的体系建设至关重要,在那个阶段具有里程碑意义。

张晋藩主编的鸿篇巨著中有许多都是历时多年编成,如历时23年完成的《中华大典·法律典》和历时16年完成的《中国少数民族法史通览》等。

单说《中国少数民族法史通览》,这部书的编写是个难度极大的工程,因为它是一个跨学科的工作,包括法律史学、民族学、宗教学、社会学等,需要把各领域的学者都组织协调到一起,要努力得到相关部门的支持、争取出版基金,中间的艰辛可以想见。顾元说,过去从来没有人系统地去做这个工作。

“一般学者不会去做这些,也很少有人具备这种能力,自己能出学术成果就行了。”顾元自1999年成为张晋藩的博士生,此后他们既是师生关系,也是同事关系,后来又成了邻居。他感叹,张晋藩的号召力、组织力和领导力使得这些艰难且浩大的工程得以完成。

张晋藩出生于九一八事变前一年的辽宁沈阳,童年在伪满洲国殖民统治下度过,对日军侵华记得尤其清楚。他所学的小学和中学教科书都没有真正的中国历史,这让张晋藩对晚清思想家龚自珍所写的“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感受颇深。

如今,作为学者的张晋藩谈起自己从不停下的动力,他回答,“研究历史,恢复历史的真相,保存历史的价值,这是最重要的”。正如历代知识分子所推崇的、北宋思想家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谦谦君子

中国政法大学的本科开学典礼总会介绍学校的五位终身教授——江平、陈光中、张晋藩、应松年和李德顺。当时还是大一新生的吕文静记住了张晋藩的名字。2022年,她成为张晋藩的博士生。

过去几十年,一代代法学生或多或少都见过张晋藩的名字。

顾元说,20世纪80年代读法学的本科生都会上中国法制史课,用的是司法部统编教材,主编正是张晋藩。吕晓鼎是张晋藩的2023级博士生,高考后的暑假,他一早就决定报考法学专业,于是找了一些法学相关的书籍阅读,当时就读了张晋藩所著的《中国法律的传统与近代转型》,因此产生对中国法制史学的兴趣。《中国法律的传统与近代转型》在1997年出了第一版,如今已经修订出版到第四版,被公认为法学精品书籍。

这些年来,张晋藩编写的教材和书籍不断再版,一些著作过了几十年仍未过时,影响了众多法学学子。

作为教师的张晋藩,不仅仅用学术著作影响学生。1983年,张晋藩从中国人民大学调入中国政法大学,参与创办并担任首任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担任院长期间,张晋藩采取了校内外指导力量相结合的导师组教学组织形式,希望做到“兼容并包”,聘请了多位著名学者作为校外导师为研究生授课。从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毕业的学生,许多成为法学界的中坚力量。

1984年,张晋藩招收并开始培养我国首届法制史学博士研究生,曾任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的朱勇正是张晋藩的首届博士生之一,博士证书是001号。从那时到现在,张晋藩已经培养了110余名博士生,直到今年还招收了2名博士新生。

2002年张晋藩患上黄斑病变,视力急剧下降,做研究时常需要学生协助。那段时间,张晋藩正在编《清史·法律志》,陈煜每周大概有三天会到张晋藩家中,“他闭着眼睛读、听,我来打字,他再说哪里需要查一查、改一改”。陈煜说,这样虽然看似效率不高,但长久下来,张晋藩的学术产量仍然很多。

吕文静和吕晓鼎是这两年常常陪伴张晋藩的博士生,他们发现,年过九旬,张晋藩依然执着、勤勉。“张先生一般从早上8点半开始工作,11点半左右结束。下午3点,他又准时工作,再工作大概两个小时。”吕文静说,张晋藩思维敏捷,记忆力极好,总能准确地记得某一段需要用到的古文,念出来让学生检索出处。

人格魅力是许多张晋藩的博士生不约而同提到的词语。二十几年前,顾元见到张晋藩的第一面,就有感于张晋藩的风度,完全是他想象中谦谦君子的模样。吕晓鼎说,张晋藩鼓励学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掏钱让学生们到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先生不仅在学术上带领着学生,也在人格上引领着学生。”吕文静说。

2024年4月,张晋藩捐资创办的“蓟门法史书苑”在中国政法大学图书馆二层建成。几年前,张晋藩的夫人、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林中患病。为了给夫人治病,张晋藩卖了一套房子。2018年,夫人去世后,张晋藩决定把为夫人治病剩下的钱用在更有用的地方。他先后为烟台大学捐建了“张晋藩阅览室”、为中国政法大学捐建了“蓟门法史书苑”,并且计划之后每年都捐资以增加新书。书苑启用后,学生络绎不绝。

2024年12月末的这一天,张晋藩已经给博士上完了课,身体有点不适的他穿好外套、戴上围巾,准备回家休息。一名即将预答辩的博士生捧着材料出现在门口,希望再次向张晋藩请教问题。张晋藩马上坐下,问候学生感冒是否痊愈,一边提出指导意见,一边鼓励学生。十几分钟后,张晋藩才在秘书的陪同下,走入北京的寒风中。

记者:张馨予

编辑:徐天

运营编辑:肖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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