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史上最严重空难，凸显了哪些问题？

◆12月29日，济州航空7C2216航班在降落韩国全罗南道的务安机场时发生爆炸。

文丨关珺冉

编辑丨漆菲

韩国将在举国哀悼的气氛中迎来2025年。新年倒计时三天，韩国发生了史上最严重的一场空难，导致179人罹难，仅2人生还。

◆空难事故中179人遇难,仅2人存活。

当地时间12月29日上午9点3分左右，一架韩国济州航空的客机在位于韩国全罗南道的务安机场着陆时发生异常，飞机在起落架未放下的情况下进行“机腹着陆”，接着撞上护栏并爆炸形成橙色火球。最终飞机撞成碎片，只有机尾尚且完整。

◆失事客机最终被撞成碎片，只有机尾尚且完整。

空难发生之际，韩国正面临一场严峻的政治危机。12月30日，韩国警方国家调查本部通报，代总统崔相穆被立案调查。自从月初的戒严风波以来，韩国总统尹锡悦及之后的代总统韩德洙皆被弹劾。在此背景下，韩国政府在应对这起重大空难事故上，面临重重考验。

韩国《中央日报》为此呼吁，非常时局下发生惨痛空难，朝野应跨越党派分歧共同面对。“在野党在阻止尹锡悦紧急戒严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但不能通过过度弹劾使政府瘫痪。请政府不要加重国民的不安，弹劾程序和内乱嫌疑调查要严肃进行，但要齐心协力处理此次事故。”

乘客留遗言：“妈妈我爱你”

这是济州航空自2005年成立后发生的首起致命空难，也是韩国航空公司客机近27年来发生的人员伤亡最惨重的事故。韩联社称，此次是韩国境内发生的遇难人数最多的空难。

本次失事航班是光州广域市一家中小型旅行社的圣诞包机，乘客是前往泰国曼谷的旅客，此前度过了四天三晚的旅程。机上共有181人，包括175名乘客和6名机组人员。乘客中，有173名韩国公民和2名泰国公民。

其中年龄最小的乘客是一名3岁男童，年龄最大的是一名79岁男性。老人一家9口无一幸免。据悉，全家人是为了庆祝他的80岁大寿而去泰国旅行，没想到遭遇意外。

事发后，22岁的金某和15岁的妹妹一直守在务安机场。他们50岁的母亲也在飞机上。金某告诉媒体，2023年秋天，母亲被诊断为胃癌3期并接受手术，2024年11月刚痊愈。母亲为庆祝身体痊愈与朋友们一起前往泰国旅行。

这位母亲十年前与丈夫离了婚，独自抚养两名子女长大。她最后给儿子发的消息是“儿子，最近进口的鸡蛋来了，你要吗”“儿子，妈妈认识的一个姐姐从济州岛寄了橘子，到门口了记得放起来”。金某说：“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妹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我觉得我应该从大学退学了。”

孙杜泽（音）的儿子也是遇难者之一。当天早上，孙杜泽在同事们的聊天群里得知飞机失事的消息。上午9点多，他给儿子打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他难过地说：“他是一个好儿子，29年来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这是他和女朋友第一次出去旅行，原本很幸福。”

飞机降落前的9点左右，有家属收到了机上亲人们的短信，例如“暂时在等”“我们无法降落”“我要留遗言了吗”。不久后，他们再也无法与对方取得联系。

一位妈妈错过了女儿在飞机上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女儿通过社交软件发送了三条留言：“飞机好像被鸟卡住了，无法降落。（机组）突然让打电话”“没有接通，所以发KakaoTalk”“妈妈我爱你”。

◆12月29日，家属在务安国际机场得知亲人遇难消息失声痛哭。

紧急降落过程中，飞机在接近跑道尽头时无法充分减速，一些人质疑这是跑道长度不足所致。韩国国土交通部对此予以否认。

“务安国际机场跑道长2800米，事故不是机场跑道长度不足所致。”韩国国土交通部航空政策室主任朱钟完（音）称，虽然该跑道比仁川机场和金浦机场的跑道短，但比国内很多国际机场的跑道要长。

他表示：“着陆过程中，飞机先是撞上一种名为定位器的导航安全设施，接着才撞上墙壁……跑道两端在到达外墙之前都有安全区和绿色缓冲区。尽管这堵墙看起来比实际上要近，但机场是按照航空安全指南进行建设的。”

失事飞机曾尝试在机场1号跑道降落，但由于起落架无法正常放下，被迫复飞（Go Around）。复飞是一种标准的航空操作，指的是由于机场障碍或飞机本身发生故障（例如起落架放不下来），以及其他不宜降落的条件存在时，飞机中止着陆重新拉起转入爬升的过程。

据韩联社报道，救援人员从飞机尾部进入机舱，一度救出三人，但有一人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获救者均为机上乘务员，他们第一时间被送到事发地附近的木浦中央医院接受治疗。

33岁的李先生是幸存的乘务员之一。他醒来后回忆，他在降落前一直坐在空乘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他只记得感觉到了地面冲击力，之后就没了记忆。

李先生负责的是对后部乘客的服务，坐在后排空乘位置的他最终得以幸存。他左肩骨折，头部受伤，但神志清醒。应家属要求，李先生已被转移至梨花女子大学首尔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目前，医疗团队固定住他的颈椎，虽不能移动脖子，但他能通过眼神交流并回答问题。

另一名25岁女性乘务员的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和脚踝，目前正在首尔峨山医院接受治疗，并无生命危险。

其余的遇难者家属则在机场大厅守了一夜。务安机场为家属们准备了年糕汤，并在候机厅里设置了临时帐篷，供其休息。人们焦急地确认着亲人的身份，现场一片混乱。截至12月30日，遇难者的DNA已全部采集完毕。为进行比对，工作人员正在采集遗属的DNA。

◆遇难者家属们聚集在务安机场大厅等候家人们的消息。

空难不能仅归咎于鸟击

事发时，一位在机场附近海滩钓鱼的50岁目击者称，飞机在下降时与相反方向飞来的一群鸟正面相撞。“我听到两三声爆裂声，好像有鸟被吸入发动机，并且右侧发动机着火。”另一名目击者说，“我看到一道闪光，然后是响声，烟雾弥漫，接着发生爆炸。其间还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

事故原因经初步判断，疑似飞机降落过程中与鸟群发生冲撞，导致起落架没有正常放下。韩国国土交通部表示，空难发生前，控制塔曾向飞机发出鸟群冲撞警告。一分钟后飞行员发出求救信号，求救信号发出2分钟后客机坠毁。

◆12月29日，消防员和调查人员在韩国务安的空难现场。

飞机在飞行、起飞及降落过程中，可能发生与鸟类或其他野生动物相撞，或是鸟类被吸入发动机进气口的情况。这对飞机和机上人员都十分危险，它会导致发动机故障或遭受重大功率损失。

韩国14个机场中，务安机场属于鸟击事件发生率较高的机场。根据韩国机场公社提交的数据，从2019年到2024年8月，务安机场共有11004架次客机和货机起降，共发生10起鸟类撞击事件，发生率高达0.09%。这明显高于金浦机场（0.018%）和济州机场（0.013%）等其他主要机场。

鸟类专家证实，务安地处田野和沿海地区，机场附近是冬季候鸟的栖息地，飞机在起降过程中与鸟类发生碰撞的风险很高。

近些年，韩国鸟击事件激增，从2019年的108起增加到2023年的152起。分析认为，这种增长可能与气候变化有关，让候鸟成为当地的“永久居民”，鸟类出现在机场的时间和种类都在变化。机场为此采用各种应对措施，包括声音威慑和监控系统，一些机场也会探索使用人工智能和雷达技术来追踪鸟类的活动。

澳大利亚中央昆士兰大学航空专业教授道格·德鲁里（Doug Drury）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波音飞机配备的是涡轮风扇发动机，如果遭遇鸟击，或让发动机严重受损。“因此，飞行员需要在清晨或日落时分保持警惕，那是鸟类活动最活跃的时间。”

不过，许多看过视频的航空专家认为，这起空难不能仅归咎于鸟击。

比如，当飞机遇到起落架故障、需要在跑道上迫降时，飞机机腹与跑道摩擦会引起火灾等危害。为了减少跑道的摩擦力，消防车会提前在跑道上喷洒一定厚度的泡沫。《航空新闻》杂志编辑杰弗里·托马斯（Geoffrey Thomas）因此提出一连串疑问：“为什么消防车没在跑道上喷洒泡沫？为什么飞机着陆时他们不在场？为什么飞机要在距离跑道那么远的地方着陆？为什么跑道尽头会有一堵墙？”

“鸟击并不罕见。起落架出现问题也不罕见，但通常它们本身不会导致飞机坠毁。”托马斯直言，“机腹着陆时，飞机依靠发动机着陆，会经历一段颠簸的路程。但只要有消防车在场，用泡沫覆盖跑道，然后降落在跑道的最远端，通常会安全着陆。”

澳大利亚航空安全专家杰弗里·戴尔（Geoffrey Dell）亦提到，“我从未见过鸟击导致起落架无法放下的情况。如果鸟群被吸入发动机内，可能会对其造成影响，但这不会造成发动机立即关闭，飞行员应该有一段时间来应对这种情况。”

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还包括，飞机撞上跑道后却没有减速，最后尽头的固体建筑也不应该存在。韩国新罗大学航空学院教授金光一（音）指出，“通常，跑道尽头不会有这样的固体障碍物——这违反了国际航空安全标准。机场外面通常只有围栏，围栏很软，不会造成重大损坏。飞机应该可以滑得更远，然后自然停下。这种不必要的结构令人遗憾。”

◆12月29日，救援队在务安国际机场事故现场抬起一名乘客的遗体。

事发两天前，一名韩国乘客乘坐过同一班飞机。该乘客告诉韩联社，当天的航班于12月27日凌晨1点30分从曼谷起飞，他在登机时发现飞机发动机发生故障。“发动机曾熄火了几次，这让我感到很不安。在和乘务员沟通后，对方表示没什么问题。”该乘客补充说，“其他乘客也提出了问题，称这很奇怪，但飞机还是照常飞行了。在运行过程中并没有出现其他问题。”

而在12月30日上午，济州航空又一架客机因起落架故障，在起飞后不久临时返航，降落在金浦机场。

如今失事飞机的黑匣子已被找到，但由于飞行数据记录器部分受损，解密至少需要一个月。韩国宇宙航空厅称，如果损坏严重，调查可能会移交给美国国土运输安全委员会（NTSB），那样需要至少六个月时间来解密。

美国波音公司12月29日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该公司正就发生在韩国务安机场的客机事故与济州航空保持联系，并向遇难者家属表示慰问。美国国土运输安全委员会表示，一个由该组织、波音公司和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组成的团队正在协助韩国调查此次事故。

◆12月29日，济州航空首席执行官和公司高管在记者会上鞠躬致歉。

政治危机下，政府如何应对？

失事客机是由泰国曼谷出发的济州航空7C2216号航班。根据航班管家提供的信息，该客机在12月28日执行了6次航班任务，从当天凌晨4点26分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0点28分，每次任务间隔约1小时。

韩国国土交通部称，该航班机长自2019年起担任该职务，飞行时长为6823小时。副驾驶自2023年起担任该职务，飞行时长约为1650小时。

另经确认，失事航班机型是美国波音公司的737-800，于2009年8月出厂，飞机机龄15年。自1997年推出以来，737-800的全球销量超过5000架，占波音737总销量近一半。相关数据显示，目前韩国有101架737-800机型投入运营，主要集中于廉价航空公司。

美国南加州大学工程学教授纳吉梅丁·梅什卡蒂 (Najmedin Meshkati) 研究过波音737系列。在他看来，涉事飞机非常安全，安全记录良好。他表示，“波音737-800的起落架设计精良，一直很可靠。但维护问题是造成航空事故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这是济州航空发生的第一起致命事故。成立于2005年的济州航空是一家广受欢迎的韩国廉价航空，其航线包括韩国如首尔、釜山和济州主要城市之间的国内航线，以及飞往日本、中国、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等国的国际航线。

据韩媒披露，2021年，济州航空的一架飞机在存在缺陷的情况下继续飞行，韩国当局曾对此进行过调查。此外，2007年8月，济州航空一架载有74名乘客的飞机在南部城市釜山的金海国际机场着陆后，在地面移动过程中发生过向左倾斜并脱离跑道的情况，导致十多名乘客受伤。

在韩国国土交通部2023年对国内航空公司的年度评估中，济州航空的安全等级为A，即“非常好”。该评分基于事故或险些发生事故的次数。韩国航空公司客机上一次遭受大规模空难是在1997年，大韩航空一架飞机在美国关岛坠毁，导致229人罹难。

◆1997年，大韩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关岛坠毁，机上229人遇难。

此次悲剧发生之际，正值韩国处于政治动荡中。由于突然实施紧急戒严令，韩国总统尹锡悦于12月14日遭到韩国国会弹劾。此后不到两周，代行总统职权的国务总理韩德洙也遭到弹劾。

眼下，代行总统职权的韩国经济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官崔相穆上任不到48小时，就遇上如此严重的空难事故。

事发一个多小时后，韩国启动中央灾难安全对策本部，由崔相穆担任对策本部部长。他立刻指示政府，调动一切可用设备和人员，营救尽可能多的人员。韩国政府还将截止到2025年1月4日的一周定为“国家哀悼期”。

◆韩国新任代总统崔相穆指示政府，调动一切可用设备和人员，营救尽可能多的人员。

按照紧急事故手册，此类重大灾难通常由总理主持中央灾难应对团队。该机制是在2014年世越号沉船事故，以及2022年梨泰院踩踏事件后制定的。但由于韩国近日的政治动荡，目前这一职责由崔相穆直接承担。

崔相穆于12月29日中午抵达灾难现场，并将务安郡划设为“特别灾难地区”。此外，政府还设立综合支援中心，协助处理丧葬等事务。崔相穆在空难现场表示：“对于遭受如此悲剧的家庭来说，任何安慰的话语都不足以令人安心。”

目前，韩国政府各部门正在梳理指挥链，并协调新闻发布流程。一名政府发言人透露，“未来几周，国土部和安全部将直接向崔相穆报告空难相关事宜。”另一名官员补充说，外交、行政和安全事务相关团队，将向崔相穆作汇报，但总统府团队并未直接归属其指挥。

虽然韩国总统府在戒严风波后几乎处于停摆状态，但总统府秘书室室长郑镇硕于12月29日主持召开了紧急首席秘书会议，并将结果报告给崔相穆。被停职的尹锡悦当天傍晚通过社交媒体表示“心情沉痛与悲伤”，称“将与国民一起尽快克服困难”。

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则于事发当晚赶到务安机场，慰问遇难者家属。媒体镜头中，李在明双膝跪地，与遇难者家属对话。他还记录下家属们的要求，承诺将召开最高委员闭门会议，竭尽全力提供一切支持。

◆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赶到务安机场，慰问遇难者家属。

韩国媒体“iNews24”说，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重大灾难，朝野两党都表现出悼念的氛围，自12月3日以来的戒严风波“攻防战”似乎进入到暂时的“休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