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9日,新西兰惠灵顿,穿着黑色皮衣的议员哈娜(左二),在议会广场上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他们耗费百余年,历经失去土地、战争、抗议、城市化与现代化,才逐渐弄明白主权的含义,以及这是本糊涂账。
撰文 | 明雪菲
新西兰议会,迎来了一个程序与规则无法轻易消化的时刻:来自毛利族的战歌响彻议会,新法案投票环节不得不因此暂停。
新西兰史上最年轻的21岁毛利族议员哈娜(Hana-Rāwhiti Maipi-Clarke),踩着震颤空气的战歌拍子,晃着脑袋,瞪大眼睛,信手将《条约原则法案》(Treaty Principles Bill)轻轻撕成两半。
她走下座位,跳起了哈卡战舞。
反抗的邀约,传导到其他几位毛利族议员身上,他们一起唱着:是死,是生!是死,还是生!一步接一步!一步随一步!我一步一步,直至太阳再次照耀我!
古老的战吼和哈卡战舞,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召唤另一个答案。
哭泣的水域
理解今天的冲突前,我们需要回到历史中的第一幕。当哈娜在议会中跳起哈卡战舞时,仿佛是在重演两个族群初遇的场面。
大航海时代,英国的库克船长初次踏上这片土地时,迎接他的正是类似今天议会中的战舞。
一位船员在日志中生动地记录下了这个场景:“大约100名土著人,全副武装,下到咸水河的对岸边,排列整齐的队列,然后就开始有节奏地左跳右跳、往后倒。他们一边挥舞着武器,嘴巴扭曲,伸舌头,翻白眼,一边还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
面对这种陌生的异域文化,库克船长试图喊话。毛利人的回应,是继续“在头上挥舞着武器,大跳战舞”。
随着移民增加,而后的故事正如史书记载:1840年,《怀唐伊条约》(下称“条约”)签署,新西兰被单方面纳入了大英帝国的版图。
2024年11月14日,新西兰众议院就一份颇具争议的法案进行一读投票,哈娜跳起了战舞。
之所以称之为单方面,是因为这份由英国王室与毛利酋长们签订的条约,直接成为一笔历史的糊涂账:协议由一个牧师和他的儿子进行翻译,他们花了一个通宵翻译完条约。大概内容是:酋长们将主权让渡给英国女王,女王则保证他们的财产权利,同时毛利人对土地具有优先购买权。
英文与毛利语版本的翻译,为日后的纷争埋下了伏笔。比如,英文中的“主权(sovereignty)”在毛利语中被翻译为“管理权(kawanatanga)”。这微妙的措辞差异,在此后的殖民扩张中逐渐致命。只有39位酋长在英文版本上签字,其余501位都是在毛利语版本上签名。
怀唐伊(Waitangi)的毛利语意为“哭泣的水域”,位于新西兰北岛。条约就是在这附近签署。这个悲伤的意象像是对这份条约的隐喻。
毛利人耗费百余年,历经失去土地、战争、抗议、城市化与现代化,才逐渐弄明白主权的含义,发现他们摊上了一本糊涂账。
正视殖民历史
历史没有给予毛利人理解那些词语含义的耐心。
条约签署后,欧洲移民不断涌入,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繁衍,很快就超过了毛利人的人口。如今,在新西兰,毛利人仅占人口的18%。
一个世纪过去,这份仓促签署的条约终于等来了它的第一次正式解释。
在毛利人种族运动推动下,1975年,新西兰议会通过《怀唐伊条约法案》(下称“《法案》”)。耗费大量时间后,官方确定了一个理解原则:这不是征服者与臣服者的协议,而是英国王室和毛利酋长的“伙伴关系”(partnership)。
根据《法案》,新西兰特设了怀唐伊法庭,用于追偿过去百余年不符合条约原则的事项。是的,这个国家的执政者们决定,历史问题仍然要解决,历史的责任要承担。他们要把一百多年的糊涂账重新算一遍。
就像开罐头一样,一个个尘封的历史被重新打开,毛利人开始了漫长的索赔之旅。2015年,怀唐伊法庭成立 40 周年之时,已发布的索赔报告覆盖了新西兰79%的土地面积。
1995 年,新西兰政府与怀卡托-泰努伊毛利部落签署了第一份《怀唐伊和解条约》。这个部落获得了毛利部落中最大的一笔赔付现金:1.7 亿美元。因为1863年的怀卡托战争后,政府直接没收了超过120万英亩的毛利人土地,这些土地后来被分配给欧洲移民。
每一次追偿都提醒着新西兰人,这片土地上的裂痕还未愈合,且裂痕还在不断加深。
历史偏差的扳手
哈娜撕毁的《条约原则法案》,就像一把右翼政党试图重新调校历史时钟的扳手。
在右翼政党看来,这个时钟自1975年《法案》出台以来就一直走得“不准”。他们认为,法案矫枉过正,赋予了毛利人特权。比如2022年成立的毛利卫生局,这是单独为毛利人设置的医疗保健机构。它成立的原因是,统计显示毛利人的健康状况普遍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这是历史造成的不平等现状。
现在,右翼群体要以民主之名,把时针拨回到一个“平等”的起点。《条约原则法案》在倡导文案中解释,他们并不打算改变1840年签订的条约本身,而是重新定义条约的解释权:将其从法庭的手中,转移到议会程序中。
在右翼政党的叙事里,这是一次民主的回归,让所有新西兰人都能参与条约原则的定义。
这种看似中性的民主诉求背后,隐藏着一个根本性的转向:这一主张实际上尝试颠覆了过去几十年来逐渐形成的毛利人与后来移民之间的“伙伴关系”解释传统。
在毛利人看来,这个新法案想要做的,不是什么民主的扩大,而是再次剥夺他们的权利。
于是,跳起战舞的,不止哈娜。愤怒的毛利人,开始了一场为期 9 天的全国性 hīkoi(抗议游行)。示威者从新西兰最北端出发,最终约4万人抵达新西兰议会,并提交了反对《条约原则法案》的请愿书。
由于大多数政党都承诺投票否决该立法,在后续的立法程序中,这一法案大概率不会通过。但右翼行动党也没想着放弃,他们表示,将会推进全民公投。
在这场游行中,许多人手持着毛利长老维娜·库珀(Whina Cooper)的照片。1975年,她曾以80岁高龄带领着5000人穿越北岛抵达了议会大楼,促使《法案》通过,成为新西兰民族政策变化的转折点。
空间上,2024年的示威者穿过与1975年一模一样的路径。只是,在这个时刻,谁也说不清,新西兰的“时钟”,将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