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出版
在书中他似乎第一次开始关注衰老与死亡
2022年的一个秋夜,日本新潮社的特约编辑寺岛哲也,突然收到了作家村上春树交来的一份手稿,当他看到《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这个充满想象力的标题时,心中感到了一阵惊喜。作为村上春树多年来的合作伙伴,他知道,村上已经有五六年没有长篇新作问世了。
所有热爱文学的读者,都知道村上春树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力和地位。从1979年发表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至今,这位耐力惊人的作家已经笔耕不辍45年,出版了15部长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散文集,也涉猎过非虚构文学的领域。他的作品畅销全世界,屡获国际文学大奖。多年来,在世界文坛,他也一直以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逐者而闻名。在文学之外,村上春树的生活方式也被读者津津乐道,他日复一日的长跑习惯,对爵士乐的痴迷,收藏T恤的爱好,制作广播节目的副业,在书迷们眼中都透着一股流行偶像般的魅力。
因为这样的人气和魅力,每次村上春树推出新作品时,都会在全球掀起一阵热潮。不久前,村上春树的最新长篇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中文版终于上市。细心的中国读者会发现,过去那个深谙少年心性的村上春树似乎发生了心态上的变化,他开始难得地花费篇幅去描写一个老年人的形象,文字中也开始透露出对死亡和衰老的惶恐心态。这是他在过去四十多年间从未触及的领域。
四十多年来,善于文坛长跑的村上春树,也并不是一帆风顺。虽然他早已收获了口碑和销量,其作品却常常遭到误读甚至误解。总有人认为他的作品是“青春文学”“通俗文学”,不够深刻,甚至质疑他是否够格成为“诺奖候选人”。但在很多研究者看来,村上春树的作品质量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对他们而言,村上的作品还有很大的解读和挖掘空间。正如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副教授杨炳菁所指出的那样:“无论是在国际文学空间中的可见性还是写作深度,村上春树作品的优秀都是实至名归的。他之所以给人通俗的印象,还是因为他的作品有待学界进一步去挖掘和研究。”
2021年9月22日,作家村上春树出席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举行的新闻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第一次触及衰老
17岁少年“我”与16岁少女“你”陷入炽热的恋情,“你”却在某一天彻底消失于现实世界。为此,“我”曾抛弃自己的影子,前往一座被“不确定的墙”隔绝的虚拟小城,去从事阅读旧梦的工作,只为与留在那里的“你”朝夕相处。二十多年后,回到现实世界、人到中年的“我”突然被梦境驱使,来到日本一座偏僻的小镇图书馆担任馆长。“我”在图书馆邂逅了前馆长子易先生、咖啡馆女老板和一位穿着黄色潜水艇图案夹克的孤僻少年,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也记挂着心中那座虚拟小城。最终,“我”再度越过变幻不定的墙,前往虚拟小城,在那里和夹克少年重逢,少年选择永久留在小城生活,“我”则下定决心再次回归现实。
这就是《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讲述的故事。听起来,这个故事似曾相识,依然有着村上春树笔下那些童话般的隐喻和象征,也有人们熟悉的青春爱恋和对孤独的描述。这种似曾相识确有来由,因为这部小说本来就与村上春树早年的两部作品密切相关。这两部作品,分别是他发表于1980年,但并未结集出版的中篇小说《小城,及其变幻不定的墙》,以及他出版于1985年的长篇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在新作中,“读梦”“图书馆”等情节的设计,对奇妙生物独角兽的详尽描写,都能让熟悉村上作品的读者回想起《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曾出现过的内容。
一遍遍重述过去曾讲过的故事,其实是出于作家本人一种固执地追求完美的心理。中文版《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译者、翻译家施小炜提到,多年来,村上春树一直对过去的那两个故事不甚满意。他觉得自己年轻时的写作技术不够好,无法完整地还原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哪怕到了三四十年后,改写这两个故事的念头还是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的原话是:‘年纪大了,我会寻思,接下去我还能写几部长篇,想(对这个念头)做个了断。’”施小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于是,村上春树将1980年那篇涉及年轻男女爱情的、关于“两个世界”的小说彻底加以扩写,写完之后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有了图书馆、回到虚拟小城等绵延不绝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出乎意料地花了很多时间”,才完成写作。
即便如此,这部新作也并不算是“旧瓶装新酒”,比起村上以往的作品,它有着精神上的突破和进步。中文版《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编辑张齐认为,这本新书最大的突破,就是村上对老年人形象(图书馆馆长子易)的刻画,以及整部作品超乎寻常的平静感——“没有过往常见的那种较长篇幅的性描写,似乎更加深入了人物的内心,或者说,更加深入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村上春树本人在新书出版后,也曾公开承认自己这几年在心理上有了衰老感。2023年4月,他在日本接受《读卖新闻》专访时曾提到,自己没有孩子,不在公司上班,对年纪没有感觉。但有一天他换驾照时,发现自己到了需要上“高龄驾驶者课程”(即日本为70岁以上的驾驶者提供的安全课程)的年纪。因为这件事,他才突然生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感慨。
这种变化也被文学研究者们敏感地捕捉到了。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副教授杨炳菁在阅读这本新书时,并不是像从前那样被某些情节感动,而是感受到了村上春树内心的一些重大改变。她感到,村上在对世界的认识上,似乎有了“向前一步”的成熟认知,因为书读到最后,读者甚至会分不清,最终回到现实世界的到底是主人公“我”还是“我”的影子。“村上一直在思考:我们怎么认识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是真实?或者说,我们如何去抓取真实?这是他反反复复想要表现的一个主题。”杨炳菁说。
2023年4月13日凌晨,日本东京的民众在新宿区一家书店排队购买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出版的新作《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图/视觉中国
复杂、多元的“世界公民”
涉及青春男女的爱情萌动,充满隐喻、象征和流行文化符号,梦幻又超现实,既好懂又难懂……多年来,村上春树的作品总被外界贴上种种标签,似乎哪个标签都不足以描述他作品的复杂程度。他不同于传统日本文学的语言习惯,独特的作品结构和特立独行的个人性格,也同样具备这种复杂性。
这种复杂性,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是棘手的问题,因为这样复杂的作家通常很难定义。用村上春树自己的话说,在自己的作品中,除了《挪威的森林》是比较现实主义的作品,其他的作品都相对比较“后现代”。事实上,学界也只能大致将他归类为“后现代作家”。他有些作品的风格神似卡夫卡,主角的名字和性格比较扁平、符号化,却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但比起卡夫卡那些冰冷残酷的寓言,村上春树笔下的人物还是更加鲜活、感性的。他的作品有现实的成分,又致力于塑造在不同世界穿梭的魔幻感。这种风格,在当今的日语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吴雨平在2003年发表过一篇关于村上春树的论文,文中提到,村上春树是一个典型的东西方“文化混杂”现象的表现者。她认为,在村上春树最著名的作品《挪威的森林》中,“西方文化符码”运用的密集度,远远地超过了其他任何日本作家的文本。读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挪威的森林》小说中的主角们在大学里喝咖啡、听爵士乐、读书,和不同的人谈恋爱,谈论着生死观和内心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生活,似乎可以发生在东京、纽约、伦敦,甚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并没有显著的日本特色。
这样看来,村上春树的思想和表达,的确不受传统东方文化思想的束缚,而是更像一个“世界公民”。而从个人经历和社会发展的角度观察,人们就能够理解,是什么塑造了这位“世界公民”的内心世界。1949年1月12日,村上春树出生在日本京都,父亲曾经是一名语文教师。在日本,像他这样出生在1947年到1949年之间的人,被统称为“团块世代”。他们是二战之后出生的第一批“婴儿潮”中的一员,亲眼见证了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也拥有相对优越的家庭环境。除此之外,村上春树还是家中的独子,这个身份,让他充分享有家中充足的书籍、唱片等文化资源,却又让他一直缺少同龄伙伴。而与父亲在情感和观念上的隔阂,更是加剧了他的孤独感。
长久的孤独催生了叛逆。学生时代,村上春树成绩不算差,却从来不被老师所喜爱,因为他性格倔强、沉默寡言,对很多事物都坚持自己的认知。1968年,村上春树通过复读考上了名校早稻田大学,却受不了死板无聊的教育体系,极少参与学校事务,在大学里断断续续读了七年。而村上春树成长的年代,正是西方文化大举进入日本的年代。“这一代人的生活,不是我们一般认为的‘普通日本人’的生活,他们也不会遵循日本传统的生活方式。”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吴雨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村上春树显然是一个“非典型的日本人”。
这种生活方式,当然也深刻地影响了村上春树的写作。在日后他成为小说家的过程中,他甚至是靠着那些翻译小说中的外语语感,来找到日语的写作节奏的。1978年4月的某天,29岁的村上春树在体育场里观看一场棒球队的比赛,某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产生了“我也可以写本小说”的念头。那时,他正和妻子一起经营爵士乐酒吧,他就开始在经营酒吧的间隙,用零碎时间写作。最初,村上春树感觉这样零星写出的句子有些词不达意,情急之下,他找出一台英文打字机,试图用一种不熟悉的语言梳理思绪,寻找灵感。用英语写出一些文字之后,他又用日语将故事重新写了一遍。没想到,靠着这个有些另类的方法,他迅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风格。
很快,村上春树的处女作《且听风吟》就通过这种奇特的方式诞生了,这部语言风格短小精悍、形式现代的小说,让他奇迹般地赢得了1979年的日本群像新人奖。此后,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天命”一般,村上春树一扫年少时的颓废作风,开始积极投身工作。他从1981年起开始全职写作,陆续出版《1973年的弹子球》《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多部长篇作品,反响强烈。很快,到了1987年,村上春树凭借一部作品到达了人生巅峰,他讲述青年男女恋爱故事与生死观的小说《挪威的森林》,销量惊人,创造出日本文学史上的奇迹。
据不完全统计,早在十几年前,这本书在日本的销量就超过了一千万册,也被翻译成了几十种语言,在中国、美国、俄罗斯、韩国等地畅销多年。有意思的是,村上春树在打字机上创造的那种清新、富有想象力的独特文体,也带动了一种语言潮流。男主人公渡边那句略显怪异的情话——“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部都融化成黄油”,在年轻人当中流行一时。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也影响了更年轻的日本作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副教授杨炳菁提到,老一辈的日本作家大都不太习惯村上的“翻译腔”,但是她翻译过一些年轻日本作家的作品,其中很多人的语言都是比较“村上式”的。足见他对其他作家的影响。
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中文版。图/读客文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从讲述孤独,到关怀全人类
在文学研究者们看来,村上春树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受到全世界的欢迎,其背后的逻辑不难理解。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吴雨平曾在论文中提到,村上春树写作受到东西方双重文化的影响,也经常在世界各地旅居,这让他比“在某一个单一文化群体中的人,更容易具有多元的视角”。也就是说,这种多元视角,让他更容易超越国家和民族的局限性,去思考更加深刻的大问题。而实际上,对战争的反感,对个人心灵自由的追求,正是村上春树写作中一贯的主题。人们只看到他描写的青春情感,却没有注意到他很早就从个人的孤独中走了出来,追求一种更加深刻、宏大的写作。
早期的村上春树,的确有一个阶段是在不厌其烦地书写着青年们的情感故事。这些写作的素材既来自他的生活经验,也是他选择的一种写作策略——因为青年角色总是受欢迎的。村上春树新书《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中文版译者、翻译家施小炜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到,此前,村上春树几乎全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青年,他笔下的主人公没有和作者一样渐入老境,而是青春永驻,永远定格在了青涩、美好的年代。这样的设定是颇为“讨巧”的,能为他的小说赢得不同年龄层的读者。因为年轻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取同龄人的共鸣,中老年人也可以从中看到难忘的记忆。
不过,成名后的村上春树,很快就不再满足于“青春文学”的定位。他立志将写小说作为毕生的职业,并开始以一个纯文学作家的标准要求自己。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挪威的森林》在全世界的畅销,他也获得了到美国旅居、教书的机会。从那个时期开始,村上春树就开始试图用更社会化、更宽广的视野去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美国期间,他开始撰写《奇鸟行状录》,开始正式探索一种带有历史感的写作方式。这篇小说在光怪陆离的幻想中,正面描写了日本人在战争中犯罪的耻辱感,出版后也广受好评。
从美国回到日本以后,村上春树想要探索大世界的心态更加明显。他曾经花费一年时间,采访了震惊世界的“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多位受害人,并以此为依据撰写了一部名为《地下世界》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他也很关注战争受害者的心理,曾多次讲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心理隔阂。晚年他还坦陈,因为得知父亲曾经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员,可能间接参与过对中国人的侵害,导致他一直对战争的受害者抱有愧疚心理,甚至因此影响了自己的生育意愿。因为这些挖掘和探索,在他近年推出的两部长篇小说《1Q84》《刺杀骑士团长》中,人们发现,村上春树有了更宏大的视角、更深的历史感,其作品的内涵也越发深刻、厚重起来。
如今,复杂而又多面的村上春树已经75岁,也终于开始有了对衰老的感知。他还是坚持着跑步、听音乐、笔耕不辍的生活,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用青春情怀来对抗世界的青年,而是进化成了一位成熟的、人类心灵世界的探索者。这种心态,正如他在新书《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的开头,引用的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诗句中所写到的:“在那里,圣奥尔夫河滔滔流过,穿越无数深不可测的洞窟,泻入一片暗无天日的大海。”这片幽深的、属于心灵世界的大海,正是村上春树想通过文学带领读者抵达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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