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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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女青年当妈妈这回事。

荞麦是一位女作家,曾经的文艺女青年。2017年,36岁的荞麦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荞麦当妈妈的故事不是任何一种我们见过的母亲叙事:不是伟大母亲为孩子奉献一切的故事,也不是拒绝生育的新女性的故事。

当妈妈7年,她对自己的要求,对孩子的情感都在发生变化,有时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育儿前3年,她拒绝别人喊自己“宝妈”,努力减体重,尽量不多谈孩子。她把自己塑造成“懒妈妈”,反复提起自己曾把防晒霜当作牙膏给小孩刷牙的“趣事”,好像这样就去除了“妈妈”这两个字的桎梏。后来,她又扑了上去。孩子5岁后,她开始自称“妈妈”,在小孩身上投入时间、精力和情感。她开始沉溺于当妈妈。

这种反复和犹疑,或许就是新旧夹缝中女性的处境。处在亲密关系中,想要和男性相同的自由和权力;生育了孩子,但想要保全自我。

荞麦的经历或许也能回答我们的困惑:为什么女性无法模仿男性的生命历程?为什么性别反转不奏效?一个女性拥有事业,找了愿意为家庭付出的伴侣,做了妈妈,就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吗?

2023年,荞麦写了一本关于妈妈的书,《无尽与有限》,记录下对生育的思考,关乎自我,性别,自由。今年11月,我们访问了荞麦,以下是据图书内容和采访整理的荞麦的自述:

顺流而下,成为母亲

一个女作家应该怎样生活?我不知道。在生育之前,我认为自己仅仅是一个“人”,可以通过个体努力,摆脱性别问题。我努力过一种想象中的人生:模仿男作家创作,像理查德·耶茨;也模仿男作家生活,像村上春树,一种自由又孤独的文艺生活,同时很有品味。

和伴侣差不多在一起6、7年后,大概是2014年,我们领了结婚证。那时,我在ONE·一个上写稿。2015年,随笔集《当一切在我们周围暗下来》出版,首印好几万——是我写作生涯里首印最高的一本书。书上市前,我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埋头给书签名,两天签了6000本书,某个时刻真的感觉自己成了受欢迎的作家。事实上这是幻觉,这本书上市3、4年后,当初的签名版还没卖完。

我写一男一女在咖啡馆里闲聊的故事,写年轻文艺女孩的忧愁,被人戏称为“咖啡文学”。我的写作停滞不前,行业却在上升。有人写小说卖了影视版权,有人在微博上爆火,有作家写书畅销上百万册,当红的公众号写作者连助理都有5万月薪。有一年跨年,ONE的很多作者在一起签售,我们拿着手持的彩带烟花,倒计时逼近,我们拉开烟花,炸出的彩带“啪”地打在了我身上——我把烟花拿反了。我一直记得这个情景,它意味着我对新一年的想象又破灭了。写作事业可能本身就是个幻想,我没有能力,也没有什么可写的题材。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那时我和伴侣住在郊区,每天清晨,我要赶小区班车去附近的地铁站上班,如果赶不上,就要坐这附近唯一的一路公交车。那阵子公交车里挂着的广告是“美式包皮精雕术”或“无痛人流,包干价280元”。白天在公司混一天,晚上再到达出发时的地铁站,在黑车司机的包围下面无表情地等待班车。

我刻意与这样的生活保持距离,竭力在小范围内营造一种美学:每天拖地,近乎偏执地保持家中清洁;自己做饭,煮咖啡奶茶;研究包和衣服。

某一天,我意识到连这种美学都是别人塞给我的,我只是遵循、并成为了男性消费社会里的文艺女青年:刘海短发,执着小众品牌,穿帆布鞋,带细小的饰品。

我被想过的那种生活拒绝了。挫败感让人想要缩回日常生活之中。我36岁了,是不是该回到主流生活,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到女人的位置?上班,结婚,生小孩。

“要不生个孩子?”我能想到的可以拯救失败、乏味、重复,并彰显自身存在的方法竟然是:

生个孩子。

酷妈妈,懒妈妈

30岁之后到36岁生小孩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我没有生育,我和妈妈的关系进入了破裂的阶段。她失眠,半夜给我打电话,哭泣,痛斥,觉得因为我拒绝生育,我俩都要倒大霉了。我冷漠地将电话挂断。她见面时猛掐我伴侣的大腿,问他为什么不催我生孩子,不让我生孩子,不配合我立刻生孩子。

她是完全奉献型的妈妈。她奉献爱,绝对地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节俭到了自虐的程度,最终这些都化作了她对我的期待。

我不断地从妈妈身上反思,她辛苦地生下我,养育我,最后得到的是一个跟她作对、让她痛苦的女儿。这种生育有什么意义?值得我去奉献自己吗?我迷惘不已。

妈妈给我的压力,以及“妈妈”这个角色给我的压迫,在那个时候重叠在一起。“妈妈”,在传统语境中总意味着奉献、没有自我。人们歌颂妈妈的伟大,歌颂的也是这种奉献。奉献必然地意味着对自我的剥夺,我厌恶这种对传统母亲的旧叙事。可要怎么创造新女性当妈妈的叙事?我同样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生孩子,就像村上春树没有孩子。可30岁后,我逐渐发现,在生育这件事上,我的文学偶像们:理查德·耶茨,村上春树,卡佛,保罗·奥斯特,波拉尼奥,我不能参照他们的人生。他们都是男性,他们不能生育,不用生育,不需要思考生育。

我不再关心村上春树。我冒出疑问:村上春树的妻子是怎么想的?不生育是否也是她的决定?还是她只是遵从了丈夫的决定?

我试图从其他女作家身上看到女性命运的可能性。我开始特别关注其他女作家有没有生孩子。早期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的女作家们——简·奥斯汀、弗吉尼亚·伍尔夫、乔治·艾略特......都没有孩子。玛格丽特·杜拉斯,有一个孩子。多丽丝·莱辛,生了两个孩子,离开了他们之后,她又生了一个孩子。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也有孩子。

那时我还不知道上野千鹤子,我不知道不生育的女性如何生活。2016年,我怀孕了。2017年,我生下了孩子。我只能先拒绝“妈妈”的旧叙事。我想做一个“有孩子的女人”,而不是“妈妈”。我有一个孩子,但我不是“妈妈”。怀孕期间,很少有人知道我怀孕了,甚至我都准备生产了,知道的人也没几个。

我拒绝别人喊我“宝妈”,为此至少拉黑了三位不同商家的客服。带小孩去游泳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流行喊“宝妈”这个词,差点脱口而出:“宝妈你个头啊,喊我陈小姐!”我也拒绝加入任何“妈妈群”,拒绝跟她们讨论奶粉、尿布、背巾和安全座椅。我不断表达我对“妈妈”这个身份的拒绝。

我减体重,不多谈孩子,打造一种不那么“妈妈”的形象:穿得很时髦,戴着墨镜,不抱小孩,而是用胳膊把小孩一夹就出门!如果别人叫我,“XX妈妈”,我会装作听不见。

我没有亲自喂过奶,都是用吸奶器泵出来让伴侣用奶瓶喂。半夜他哭闹不止,伴侣爬起来哄他给他喂奶时,我在睡觉。我甚至希望自己是“永恒的少女”。有一次,伴侣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我说:“你是他爸爸,安抚奶嘴是他的妈妈”“那你呢?”“我是他的小姐姐啊。”

小孩需要去医院体检、打疫苗,伴侣会带他去,我自己在家。伴侣喂奶的时候,我只负责逗乐小孩,逗小孩时我也拒绝用那种咿咿呀呀的婴儿语。伴侣问我,“要不要你来喂喂看?”“我想睡觉了!”我转身立刻就走。

我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懒妈妈”,那种逃避了育儿,粗心又偷懒的妈妈。我经常讲述育儿的趣事。有次孩子的脸上长了很多红疹子,大概是湿疹,因为没有用心去忌口,所以也不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引起的。手头没有合适的药,我就暂时拿护臀膏给他涂了脸,屁股和脸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伴侣不在时,我曾经把防晒霜当作牙膏给小孩刷牙。讲起这些事我有点沾沾自喜,好像这样就轻易去除了“妈妈”两个字的桎梏,改变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我没有陷在尿布和奶粉里。我精神焕发,带着小孩和伴侣去参加自己的新书发布会。我在台上,伴侣负责照顾小孩,小孩偶尔跟我互动一下,台下一片笑声。我觉得自己很成功,是保持了自我的女人,我没有输给“妈妈”这个身份。我简直像男人一样自由。

我带着伴侣和小孩开新书发布会,看上去很不错,很新鲜。但是后来我想:“没有一个男作家需要带妻子和孩子去新书发布会。”

“男妈妈”

我有自己的事业,有一些电影行业的工作,也写小说,做博主。我掌握家庭的经济权和话语权。我的伴侣,则是一个“全职爸爸”,小孩出生后,他为了育儿,也为了帮助我的博主工作,放弃了自己的摄影事业。

他承担着育儿中的大部分事务。他出门总会背一个巨大的包,人们称呼为“妈妈包”。早期里面有尿不湿、奶瓶、湿纸巾、替换的衣裤,还有各种零碎的东西。后来尿不湿没有了,又增加了玩具、绘本、润肤露。我和别的朋友一起出游的时候,妈妈们向他而不是找我,借各种物品:湿纸巾、防晒霜、驱蚊液。

他非常细致,想给孩子提供最全面的照顾。冬天的时候,他能一次从包里拿出三顶帽子,用来在室内室外等不同场合佩戴。

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跟朋友吃饭,中途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冲泡奶粉,随时准备给小孩换尿布,带小孩去洗手间。他给小孩买衣服、搭配衣服。小孩生病的时候也由他照顾,他学习了很多医学知识,每隔一段时间会在纸上记录小孩的体温,准备药品。

他对小孩很仔细,有时候显得过于忧心忡忡。有一次他担心小孩误吞了异物,带着一次性手套在纸尿布的屎里摸索了半天。

小孩上学后,早上7点他先起床,给小孩准备早饭、带去学校的点心和水果、要穿的衣服。七点半叫小孩起床,给小孩刷牙、洗脸、涂面霜和防晒,给他穿衣服的同时喂完一个鸡蛋。下午放学后,他去接小孩,带到湖边或者游乐场玩。晚上给小孩洗澡、刷牙。与此同时,他还要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购买各种物品。

我确实摆脱了大量琐碎的育儿劳动,连小孩每天要穿什么衣服都不知道。而他得到了周围人的一致称赞,人们喊他“男妈妈”,不厌其烦地夸奖他的育儿劳动。

我心甘情愿地将“妈妈”这个词拱手相让。“男妈妈”,很好,就让他当“妈妈”吧,而我是个自由人。

我享受着“双重快乐”:伴侣承担着很多育儿劳动,我感到很快乐;别人夸奖他,我也很快乐——这样显得我很有本事。家里有个好爸爸,孩子跟爸爸关系好,这也是人们对女人是否幸福的评价标准之一。有些妈妈宁可充当家庭中的“坏人”,也要衬托出伴侣是个好爸爸。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对这一切感到了不满足,或者说品味出了别的东西。我究竟在庆幸什么?又在沾沾自喜什么?与此同时,我试图抛弃的“妈妈指责”也拼命追上了我,捕获了我,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由。

周遭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要履行自己的母职。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出门,有的机场只有女洗手间有尿布台,他没办法进去换尿布,只能我去。我们一起吃饭,伴侣和孩子坐在一边,我坐在另一边,他在饭桌上以熟练的姿势抱着小孩喂奶,给小孩喂饭,可每当服务员走过来沟通与孩子相关的事时,永远都是对我说。每天接送孩子去幼儿园的人是伴侣,是他每天和老师打照面聊天,可是老师有什么事,还是执着地先联系我。

为了小孩能跟玩伴一起玩,我要做很多安排、计划,因为其他的小朋友也都是妈妈在安排。其他妈妈的存在决定了某些事情只能我来做,只能由我加入妈妈群,讨论“女人之间”的话题。

爸爸带孩子的时候,妈妈的情绪劳动可能会翻倍。他虽然起床给孩子做饭穿衣,仍然睡在床上的我也无法舒服地睡着,我经常要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以防孩子叫我、需要我。如果他们两个因为什么事情发生冲突,我要立刻冲出去安抚双方:既要平息爸爸的情绪,又要安抚孩子的情绪;既要夸奖爸爸的劳动,又要在孩子面前努力免除负面的部分。

爸爸单独出去带孩子时,会被一群阿姨围观并赞叹:“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好爸爸!”他因此很有价值感,也很有自我认同感。

在家里,我能感到另一个人为我分担事物的压力;我能感觉到另一个人全身心投入我生活的压力。这些压力总在呼唤我的感激,要求我做出回应。我频繁地夸奖他。我无法理直气壮地责备他,或者提出建议,只能跟在身后补救。

有天晚上马桶坏了,第二天一早他送小孩上学后,我发现马桶已经修好了。我涌现出很多感激之情:“你早上本来就很忙乱了,你还记挂着这件小事。你要给小孩吃早饭,刷牙,送他,但是你还是提前起来做了这件事情。”

我从来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轻松地离开家,乐不思蜀,回家后大肆谈论在外的乐趣。那种理直气壮的感觉我从未有过。最近我在各个城市签售,伴侣在家单独带小孩。每次回去后,我肯定要说:“你辛苦了,你们相处得真好。”

而伴侣的痛苦则更令人熟悉,正是传统女性面临的痛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付出了这么多,小孩还是最爱妈妈而不是他。他看到我和小孩之间的亲昵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嫉妒。他体会到了传统女性的失权:承担琐碎劳动的人反而容易失去孩子的感情。

有时我妈妈也会来带小孩,伴侣偶尔会和我妈妈产生矛盾。当婆媳矛盾发生时,丈夫往往站在自己的妈妈那一边,劝说妻子“算了算了,迁就下长辈”。但是性别倒转,我得小心翼翼地考虑站位。我得尊重并体谅“男妈妈”的付出,我告诉我妈妈:他带小孩很不容易,妈你不要过于指手画脚。

他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我觉得我付出了比一个普通事业型男人多得多的精力、时间与情感,我甚至还生了孩子,付出了身体上的代价,但是我从没得到像他们那样的礼遇。我没有获得赞美,也没有得到家庭之外的更多自由。而且,我还不能把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

世界上没有“男妈妈”,只有分担了育儿劳动的爸爸。等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才对“妈妈”这个身份有了更深的认识。男人无论是在外忙事业还是待在家里,都很难看到女人的劳动。而女人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在外忙事业,都必须在意男人的劳动。这是我们新女性的问题,也可能是个旧问题。

如果我是男人而他是女人,或许我们都会很快乐,因为我们站在了舒适的社会角色里,但现在我们都觉得自己活得不如一个“普通男人”。但我们也都好过于一个“传统妻子”,我们没有人被剥夺,我得以从家庭中挣脱出来,他的劳动也总在被看见和被认可。

罗曼蒂克消亡了

育儿的前两年,我内心带着一种盲目的扬扬自得:小孩还小,需求不多。伴侣承担了很多琐碎的育儿工作,我感到悠闲。我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站在家庭权力的中心,并且是一个逃避了传统身份的妈妈。我感觉自己通过不凡的努力,创造了新的叙事。

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小孩越长越大,3岁之后,他的生活不再局限于简单的吃喝、玩耍。他的需求增多了。他会不开心,闹脾气。我能感觉到他有很多情绪,并且以各种方式发泄出来。而我既不懂得辨别,也不懂得应对。

我失去了自己的空间。生育前,我们的房子有一间工作间可以让我和伴侣工作。生育后,工作间成为了小孩的卧室,我在客厅写作。有时他会爬到客厅,爬到我的电脑下面。我经常埋头自己的事情,很不喜欢别人来打扰,包括我的小孩。他让我心烦意乱。

生活的内容不再是文学、诗歌与电影,友谊与爱情,而是尿布,奶粉,被打翻的东西,食物的成分,小孩接触物品的材质,环境的风险......我在乎地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个泥坑,评估每一种高度。

生了小孩之后,我几乎就没再能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以前我和伴侣最喜欢在车里听着音乐聊天,后来因为小孩必须坐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我也只能坐到后座陪着他。

这是生小孩之后最不重要的一个改变了。那些放松、休闲的时光,从此一去不复返。我几乎再也没有过夜生活了。夜生活让我无法放松,因为我担心小孩在家里有什么问题而我不在。从前的文艺青年朋友们逐渐减少,单身的朋友周末最悠闲,但周末是我最忙时候,因为要带小孩。我主动添加了小区里很多带孩子的奶奶的微信,跟她们长时间聊天,以方便孩子们约着玩耍。

我的创作也开始发生变化。2019年,我参与了一个剧本的改编,是年轻男女从校园步入社会的爱情故事,我收了定金,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写了好几稿大纲,最终还是没能完成。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那样的传统爱情了。身处电影行业,我常和导演编剧们聊创作。那年,男性导演们执着于科幻和灾难等宏大的题材,他们兴奋地聊着“外星人”,我沉默地站在一旁,心里想:“外星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文艺片创作也总聚焦男性的苦闷,很少有女人的故事。但当时我意识不到这些和性别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我不行,我很难融入其中。

连最简单的事都渐渐变得困难。曾经,我认为小孩睡觉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退出房间,他就睡着了。但随着他长大,他的睡眠时间逐渐缩短,等3岁后,他变得无法午睡,晚上也很难入睡。

有一次他对我说:“妈妈,我的眼睛闭不上。”我以为他在胡说八道。直到小孩5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听说“人类连睡觉都不是天生就会的”,我一直以为人类累了困了就会睡,岂料有人告诉我,小孩困了反而会更兴奋与焦躁。

从来不需要陪睡的小孩,现在需要我陪睡了。每天9点,我们开始为睡眠做准备,伴侣给小孩洗完澡,把他送上床。在黑暗中我陪他躺着,安慰他,抚摸他。有人建议我可以放陌生语言的音乐,不要让他听进去。我放平静的韩文歌给他,一度有用,很快没用。我发出嘘嘘嘘的白噪音,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疲惫又绝望,在黑暗中不断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妈妈”与“自我”

每天晚上入睡前,小孩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问他,“你在干什么?”“我在编我的故事”,他说。他有时候发出“哈!”“嘿!”类似攻击的声音,我不明白他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一位生育过的女朋友点醒了我,“我感觉他互动的需求高了很多。他可能需要更多有质量的互动。”她的意思是,我的小孩,缺乏妈妈真正的爱。小孩需要我真正地关心他,与他交流,而不是以隔离的姿态去爱他。

我感到愧疚,自责。原来我很多事情都做错了。我还自诩一个爱他的妈妈,摆出很多先进的姿态,可却连最基本的却没有做好。

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做噩梦。”

“你的噩梦里有什么呢?”我问他。

“梦里有非常可怕的怪兽。”

“如果你做了噩梦,你就大声喊妈妈,妈妈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打败怪兽。”

“妈妈真的可以吗?”

“因为是在你的梦里,妈妈就是可以的。在你的梦里,妈妈就是最厉害的。一定可以打败他们。”

原来他的故事,是一个人和怪兽战斗的故事。黑暗中我回忆起他更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很乖,很容易睡着。但他害怕吗?是不是孩子那个时候还无法表达恐惧,现在恐惧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我开始反省,觉得一阵痛苦。是不是婴儿期我没有陪过他,他身体上缺乏妈妈的关爱?是不是我当时太想当一个“酷妈妈”,没有去体察他,以至于他小时候很多问题,等他长大之后体现出来了?他学说话很晚,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用“婴儿语”和他多说说话?如果当时我陪他睡觉,至少陪着他在黑暗里,他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黑暗恐惧?

我投入在小孩身上的时间、精力、情感开始变多。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用眼睛的余光。只要小孩在,我就没有一刻真正专注于自己。任何时候,听到任何一声“妈妈”,我都会回头,每个孩子都像在喊我。

我开始自称“妈妈”,拥有三个不同的“妈妈群”,在日常生活中新交往的朋友都是“妈妈”,我们的一切安排都以孩子为先。为了孩子的社交而社交,为了孩子的时间安排而安排。小孩的情绪那样敏感而细微,我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辨别、并理解孩子的情绪。渐渐地,只有我能明白孩子情绪,而伴侣却经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在发脾气,而是很难过”“他是困了才这么闹”“他捏黏土捏得不像很受挫折,需要安慰!”

有一天晚上从游乐场返回车里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过没有灯的区域,周围一片漆黑。伴侣和小孩打闹追赶着在前面走远了。我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着,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时,远远地,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了:是小孩在担心我,在等我。

我陷入了“妈妈的生活”。有天我跟年轻时认识的朋友吃饭,她对我直言不讳:“你现在太无聊了。你变成了那种最庸俗的妇女,谈的都是孩子,真没意思。”

我哈哈大笑,对这一切竟然顺利地接受了下来,包括这份评价。

在小孩6岁多的时候,有一次见他衣服拉链拉不上,我说:“让妈妈来帮你。”

小孩说:“你不要说‘妈妈’。你说‘我’就可以了。”

我愣住了,不知不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说“我”了,多数时候都以“妈妈”来思考和行动,我让“妈妈”这个身份替代了“我”,而小孩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回想他刚出生那几年,我拼命想要成为一个“不是妈妈的妈妈”,接着又沉溺于当一个“妈妈”,现在又要开始学习平衡“妈妈”与“自我”这两种身份。我既不能将“妈妈”排除出去,也不能将“自我”遗忘。所谓的“妈妈”,只不过一直、永远、没完没了地在这两种身份之间徘徊、平衡、纠结。小孩也不断调整他与妈妈的关系。有时他喊我“妈妈”,有时喊我“荞麦”。

“妈妈”的叙事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从前的创作为何如此痛苦和失败。因为我只是模仿男作家写作。我模仿卡佛写对话,揣摩男性的情感和声音,我写女性,也只是写像男人一样生活的女人。

我曾经努力建造了一种虚假的生活,为了过一种想象中的人生。我以为我羡慕的是村上春树文艺的生活方式,后来我明白了,我羡慕的是他的自由。

我开始把目光放在女人身上,放在琐碎的日常上。从前,我的书架上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男性作家的书。现在,曾经热爱的男作家们对我的吸引力减弱。我阅读安妮·埃尔诺、埃莱娜·费兰特、上野千鹤子,看女性议题和女作家的书。

我日复一日地感受着这一切。我看到“她们”,也就是“我们”:无力、疲惫,也充满能量。我不再想“妈妈”的叙事到底该如何书写,我接受了这个身份,走进真实的生活。

我的孩子无法适应幼儿园,无法迅速地午睡,他每天都不想上学。有天早上他又哭了,我对他说:“我送你去幼儿园,如果到了幼儿园门口你还没有改变主意,我就带你回家。”

我们一起走到了幼儿园门口,他还是哭,不肯进去,我就带他离开了幼儿园。当时他还很小,很多事情不能准确地表达。有一天晚上临睡时,他说前一天因为他大哭,一位老师带他去洗手间,拍打了他的腿。

我们去了幼儿园要求查看监控。因为洗手间没有监控,小孩说的那件事实际上无法查证。但我看到了他午睡时的状态:因为无法入睡而翻来翻去;因为他不停翻来覆去,老师们也很不耐烦;有的老师趴在他的头顶上玩手机,他也因此更不可能睡着。午睡结束,老师拉开窗帘的那一刻,他立即坐起来。这个迅捷的动作让我备感心痛。

这种心痛让我失去了语言,也失去了愤怒的动力。园方向我们道歉,为老师们的态度和做法。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追究任何事。我给小孩办理了退园手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里。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很多“革命性”的决定是妈妈来做。怎么能一点挫折就带他回家呢?小孩之前哭泣时伴侣会尽量让他入园,觉得时间或许能解决问题,孩子会慢慢适应幼儿园的规则。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很多家庭中,比起妈妈来,爸爸们会更加觉得“适应社会”是重要的事,而“反抗”是妈妈们的直觉。

或许不是孩子无法承受,而是作为妈妈的我无法承受那种想象。一个弱小的孩子,如何在自己无法对抗的环境中,带着恐惧和服从生活。周围都是大人,他还那么小。如果他不令大人满意的话,大人几乎可以随意对待他。想到这里,我无法置之不理。

在家里休息了半年多后,他又上了第二个幼儿园。待了一段时间后,小孩开始咬手指,一种明显感受到压力和焦虑的状态,还出现了尿频的问题。

有段时间我问他幼儿园的事,他说,“土豆今天中午又不睡觉,大哭大闹,害得我也睡不着。真讨厌。”这句话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不像他的语言。他在模仿谁吗?

我想到雪莉·杰克逊的一篇小说《查尔斯》,讲的是一个孩子从幼儿园回家后总是跟父母抱怨一个叫“查尔斯”的孩子。查尔斯在学校不停捣蛋,同学和老师都不喜欢他,以至于父母产生了好奇:“究竟查尔斯是谁?”结果到幼儿园一问老师,根本没有任何孩子叫“查尔斯”,那些事情都是孩子自己经历的。

我由此想到,“土豆会不会就是他自己?”

我的父母和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劝我狠心一点,让他去经历,因为“小孩总要去克服困难的”,但为什么我们要制造本来不存在的困难,让小孩去克服?我退掉了幼儿园,将他再次带回了家。在家里自由待了一段时间后,他既不再咬指甲,也不再尿频了。

两年后,有一天傍晚,我和小孩在公园玩完后一起走回家。在非常轻松的氛围中,小孩忽然说:“以前,我在那个幼儿园,中午睡觉的时候,老师说我再不好好睡,她就用胶带把我的眼睛贴起来。”

“为什么你之前没有跟我说过?”

“她还真的拿了胶带来。”小孩继续说,笑嘻嘻的。在这之前,他从未提过这件事,也从未诉说过自己的恐惧。

“后来你们帮我请假,我还以为请完假要再去上学。结果你们说可以不去了。”他脸上洋溢起笑容。

*文中部分内容来自荞麦《无尽与有限:36岁当妈妈》

作者———张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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