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薛凯桓】
在经历了亲俄派胜利、总理下令暂停开启加入欧盟谈判后,格鲁吉亚局势又开始朝着熟悉的方向前进了。
11月30日,格鲁吉亚多座城市发生大规模抗议活动,示威者指责格鲁吉亚政府“受到俄罗斯影响”,要求恢复加入欧盟的路线。在此次议会选举中获胜的总理科巴希泽指责反对派试图“策划政变”,并将抗议活动比作2014年乌克兰政变。
格鲁吉亚总统、知名的“亲欧派”人物祖拉比什维利,也反手指责是执政党梦想党“策划政变”,她甚至亲自前往支持欧盟的抗议现场,为示威者鼓气助威。
总统对执政党及政府提出“策划政变”的指责,这种令人震惊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也并不常见。而格鲁吉亚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奇特的“府院之争”,根源在于其国内对于应该选择亲欧还是亲俄“两条道路”上的混乱认知。
格鲁吉亚亲欧盟抗议者举行示威游行 视觉中国
格鲁吉亚政治风波起因
2024年10月26日,格鲁吉亚议会选举前夕,约有10万名民众汇聚在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的街道与广场上。对于只有379万人口的格鲁吉亚而言,这个数字不是小数目,它约占全国总人口的3%,以及第比利斯居民总数的9%。这些民众参与了一场由四个反对派团体及总统祖拉比什维利共同组织的集会,旨在表达对格鲁吉亚“欧洲之路”的支持,并反对格鲁吉亚梦想党继续执掌政权。
格鲁吉亚梦想党(GD)由与俄罗斯关系密切的格鲁吉亚富豪比德齐纳·伊万尼什维利创立,自2012年起便一直执政至今。伊万尼什维利曾公开表示,恢复与俄罗斯的关系是格鲁吉亚未来发展的首要方向,并强调格鲁吉亚商品重返俄罗斯市场对于国家经济的重要性。
2008年那场著名的俄格战争之后,格鲁吉亚民间亲俄的呼声再度高涨,格鲁吉亚梦想党能够长期执政,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格鲁吉亚的这种政治风向。
自本世纪初以来,特别是在经历了2008年和2022年2月这两个关键节点后,格鲁吉亚的亲俄力量一直不遗余力地推动国家重回亲俄的轨道,包括在选举中竭力排除亲西方的政治势力。
例如,在本次格鲁吉亚议会选举的前两个月,格鲁吉亚梦想党就曾公开警告,如若再次获胜,他们将宣布其竞争对手及其“关联势力”为“违宪者”。
在此之前,格鲁吉亚梦想党已经将前总理萨卡什维利创立的统一民族运动党(UNM)排除在了选举之外。梦想党的理由是,统一民族运动党及萨卡什维利在2008年的冲突中扮演了“罪恶的角色”,导致俄罗斯在冲突中从格鲁吉亚手中夺取了南奥塞梯地区。
格鲁吉亚地图
格鲁吉亚梦想党甚至将现任总统祖拉比什维利,也视为需要解决的政治对手。在2018年的格鲁吉亚总统大选中,梦想党曾一度支持祖拉比什维利当选总统。但到了2022年2月,因对俄乌冲突持不同立场,梦想党又将祖拉比什维利视为敌人。面对格鲁吉亚梦想党的种种举动,祖拉比什维利努力团结反对派力量,以期保持格鲁吉亚融入欧盟的进程不受阻碍。
格鲁吉亚梦想党采取的策略是坚守“反对战争”的政治立场,将俄格冲突的全部责任归咎于萨卡什维利及亲西方势力,以此博取民众与舆论的同情与支持。梦想党频繁指责反对派、美国以及欧盟企图开辟“第二战场”,意图利用格鲁吉亚来对抗俄罗斯。
在向选民承诺将坚定维护和平(即与俄罗斯保持友好关系)的同时,格鲁吉亚梦想党在其竞选宣传中,频繁展示乌克兰被摧毁城市的惨状,暗指若反对派上台,格鲁吉亚的城市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在格鲁吉亚梦想党的执政下,格鲁吉亚政府曾多次对拒绝发布这类竞选广告的反对派媒体进行罚款处罚。
此外,格鲁吉亚梦想党还向选民许下承诺,要恢复“传统价值观”,即禁止宣传与LGBT相关的内容。欧盟对此多次提出要求,希望格鲁吉亚官方停止此类宣传,因为这与其加入欧盟的意愿背道而驰。然而,在过去两年里,这类宣传却是有增无减。
在本次选举中,格鲁吉亚梦想党祭出了一张新的杀手锏:他们宣称自己有能力和平收复格鲁吉亚失去的领土(目前,格鲁吉亚约有20%的领土仍被俄罗斯占据)。伊万尼什维利明确指出,唯有在俄罗斯的支持下,那些分裂的地区才有可能重新并入格鲁吉亚。
同时,他还向选民放话,称俄罗斯同样希望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地区,能够回归格鲁吉亚中央政府的统治之下,因为俄罗斯并不愿意接纳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这两个潜在的“特洛伊木马”。这番言论为格鲁吉亚梦想党赢得了众多选民的喜爱与投票。
梦想党在本次选举中再次获胜,其成功的因素诸多,首要因素便是反对派的不团结。
11月16日投票结果揭晓后,反对派虽然迅速组织了首次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但随后便因内部矛盾(如萨卡什维利与现任总统祖拉比什维利之间的分歧)而四分五裂,导致后续的抗议活动组织不力,以至于首次大规模抗议竟成了投票结果公布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示威活动。
事实证明,仅凭格鲁吉亚反对派自身的力量难以成事,单纯的抗议示威无法对格鲁吉亚政府的决策产生实质性影响。在几乎完全掌控司法系统的情况下,格政府并不惧怕反对派对选举结果的挑战。
其次,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取胜,给了格鲁吉亚梦想党极大的信心。梦想党政府认为,特朗普再次上台后,美国以及随后的欧洲将不再那么热衷于所谓的“民主计划”,而是会采取更为务实的对外政策。因此,格鲁吉亚政府在察觉到反对派内部同样存在诸多问题后,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避免过度使用武力,期望通过时间来消耗反对派的组织能力。
事实证明,梦想党政府的策略是明智的。11月至12月间格鲁吉亚出现恶劣天气的概率极高,而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抗议示威活动难以组织。此外,格鲁吉亚的新年庆典也即将来临。格鲁吉亚人对于持续近两周的新年庆祝活动极为热爱,不愿在此之前节外生枝。
这一切恰好符合格鲁吉亚梦想党的策略:他们以“避免饥饿与战争”的口号为旗帜,从根源上削弱抗议活动的影响力,将选举结果合法化,并随后与欧盟展开谈判,作出一定妥协,以换取外部世界对选举结果的认可。
格鲁吉亚梦想党的胜利,标志着格鲁吉亚“亲俄派”再次力压“亲欧派”,取得了重大胜利,然而对于他们而言,局势依然不容乐观。格鲁吉亚政治格局的混乱状态,在短期内还难以因为某一派的选举胜利而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梦想党胜选后的政治博弈压力
格鲁吉亚议会选举的结果,仍需通过新议会的启动以及后续政策的制定来具体落实。而梦想党在这一过程中可能会遭遇不小的难题,他们需要同时应对来自反对派和西方的双重施压。
在修宪之前,格鲁吉亚宪法有着明确规定:新当选议会的首次会议,必须至少有100名新议员(总数为150名)出席才可顺利启动。2020年,格鲁吉亚反对派就曾企图利用这一规定,通过剥夺亲俄派议员的资格来削弱其势力,这一举动一度将格鲁吉亚推向了政治危机的边缘。
后来,在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的积极斡旋下,两派才最终达成了政治妥协。然而,在本次选举的前夕,格鲁吉亚梦想党对新议会的启动程序进行了简化,如今只需过半数的代表出席便可启动新议会。
面对这一变化,反对派迅速作出反应,号召抵制立法工作,并威胁称绝不会让选举产生的新议会顺利运作。部分反对派议员更是明确表示将拒绝参与新议会的工作。
梦想党的成员、总理科巴希泽已经对反对派发出了警告,如果他们拒绝在议会中履职,那么他们将被永久禁止参与政治活动。由于梦想党并未获得宪法多数(即75%的支持率),因此此类禁止令应由格鲁吉亚宪法法院来宣布。然而,这一状况加剧了西方政客对选举结果的质疑。他们纷纷指责格鲁吉亚的司法系统“背离民主原则”,既不愿承认选举的结果,也不愿认可新议会的合法性。
格鲁吉亚总理科巴希泽
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民主制度和人权办公室正在筹备一份关于格鲁吉亚选举的报告。西方国家正等待这份报告出炉,以便就是否承认新议会的选举结果作出最终裁决。外界普遍预测,西方选择不承认选举结果的可能性要大于承认。
欧盟的主要国家与非主要国家的领导人已与美国联名,对格鲁吉亚举行的选举提出了批评,并要求展开“国际调查”。然而,对于是否对格鲁吉亚实施制裁,西方内部仍存在分歧。但无论如何,西方对格鲁吉亚的新一轮施压势必会进一步加剧。
只要第比利斯的抗议活动持续不断,梦想党就难以对其视而不见。格鲁吉亚反对派不断催促西方采取行动,因为西方在选举前曾作出承诺,如若梦想党胆敢“操纵选举”,西方将采取最为严厉的措施。然而,这些承诺至今尚未兑现。反对派的催促可能会迫使西方下定决心,对梦想党政府采取更为激进的举措。
此外,梦想党政府对待反对派和西方的态度一向强硬,言辞攻击性十足,且明确拒绝进行沟通。例如,11月11日,由德国、法国、芬兰、瑞典、爱沙尼亚、波兰、拉脱维亚、立陶宛等8个欧盟成员国议员组成的代表团访问第比利斯。临行前,这些国家表达了与梦想党进行交流的意愿,但没有任何一位梦想党的高级官员愿意会见他们。梦想党秘书长兼第比利斯市长卡哈·卡拉泽甚至公然称访问团为“懒鬼”。
在这样的背景下,梦想党将面临反对派和西方施压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甚至有可能超越2003年的“玫瑰革命”。梦想党想要保住其选举成果,还需经历重重考验与挑战。
格鲁吉亚社会的分裂与挑战
前文提到的“亲俄”和“亲欧”之争,其根源在于格鲁吉亚国内价值观的混沌。
在格鲁吉亚,一部分人倾向于与美国和欧盟保持友好关系,而另一部分人则主张与俄罗斯友好相处(或者至少维持与俄罗斯的良好关系,以避免格鲁吉亚重蹈乌克兰的覆辙)。在价值观取向上,有人支持欧洲的自由主义,有人则坚守东正教保守主义。
萨卡什维利与伊万尼什维利二人就如同两面旗帜,使得格鲁吉亚社会形成了鲜明的两极分化:有人视他们为“民族叛徒”,而有人则将他们尊为“民族英雄”。
这种乱局的核心焦点,在于格鲁吉亚对俄罗斯的政策立场上。
例如,现任总统祖拉比什维利就曾指出,梦想党创始人伊万尼什维利对普京及俄罗斯的态度颇为微妙,他提出的“和平优于战争”、“只有格鲁吉亚人才能为格鲁吉亚带来和平”等观点,并不完全契合俄罗斯的意愿。
格鲁吉亚总统祖拉比什维利参加抗议活动 视觉中国
而那些决心尽力削减与俄罗斯经济联系的反对派,也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倘若格鲁吉亚的亲欧路线遭遇俄罗斯的干预,又将如何应对?格鲁吉亚在地缘政治上的劣势,使得其难以忽视俄罗斯的影响。
这一现实正驱使格鲁吉亚社会走向无限分裂的深渊,是其自苏联解体以来在“两种道路”上不停变换的根源。
这种混乱的状态也已经渗透到了经济领域。苏联解体以来,格鲁吉亚先是在“玫瑰革命”后实行全盘自由化和融入欧盟的经济战略。2010年代后,在梦想党政府的领导下,原先的亲欧经济改革被搁置,与欧盟一体化的政策被暂停,随后更是被彻底推翻。
颇为有趣的是,近年来,格鲁吉亚因其在“两种道路”上走钢丝的行为,其经济反而获得了一定的提振。无论是反俄还是亲俄,都为格鲁吉亚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利益。
过去十年间,格鲁吉亚以美元计价的国内生产总值实现了翻番,达到了300多亿美元,其2021年至2024年的平均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预计将高达惊人的9.5%。格鲁吉亚通过接纳因战争而逃离俄罗斯的移民,为其带来了众多的现金收入和投资,有效刺激了消费需求。
同时,格鲁吉亚通过违反西方的制裁规定,向俄罗斯供应商品,也为自己谋取了不少利益。2024年前九个月,汽车出口占据了格鲁吉亚出口总额的37%。格鲁吉亚自身并不具备汽车生产能力,其汽车出口主要依赖于“二手倒卖”。
在2024年前九个月,格鲁吉亚进口了价值23.4亿美元的汽车,其中超过四分之三直接再出口到俄罗斯,还有一部分则通过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间接出口”到俄罗斯。
实际上,格鲁吉亚的汽车出口量可能高于官方统计数字,因为格鲁吉亚法律允许其企业绕过海关统计进行汽车再出口。在阿纳克里亚深水港的建设问题上,格鲁吉亚同样在两头下注,选举中获胜的梦想党宣布将与中国就该项目展开合作,而反对派则坚持按照原计划与美国进行合作。
然而这种局面毕竟为社会稳定埋下了隐患,因此近年来,格鲁吉亚国内对于两极分化所引发的混乱局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建立“第三力量”(即除梦想党和统一民族运动党之外的政治力量)的呼声日益强烈。
根据格鲁吉亚媒体《高加索晴雨表》发布的报告,2021年当被问及“哪个政党最符合您的理念”时,有44%的受访者要么表示“没有”,要么选择拒绝回答。而到了2024年春天,这一比例已经攀升至60%。情感上的极端分化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状况,根据受访结果合理推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格鲁吉亚公民认为,两极分化有悖于国家利益(考虑到仍有不少人拒绝表明立场,实际比例可能更高)。
然而,要解决这一乱局绝非易事。格鲁吉亚的政治文化并非建立在妥协与合作的基础之上。自国家独立以来,相互指责对方“叛国”已成为格鲁吉亚的政治常态。现任格鲁吉亚总理科巴希泽甚至在军队讲话中公开指责总统(总统是军队最高统帅)叛国,而总统祖拉比什维利也反指执政党“策划政变”,甚至亲身参与到反政府活动中,这足以说明解决乱局的难度。
两极分化导致的乱局严重破坏了格鲁吉亚的民族团结。无论双方对彼此的“叛国”指责是否属实,格鲁吉亚人民都无法形成统一的力量。一部分人精神上归属欧洲,自我认同为“世界公民”,他们认为所谓的普世价值超越国家利益;而另一部分人则沉浸在民族主义的世界里,对自我身份有着强烈的认同,并热衷于树立一个“敌人”来维系这种认同。
这种强大、好斗且危险的政治传统,对格鲁吉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为了捍卫自身的权力不受挑战,政府与反对派都下定决心要摧毁对方,而非通过妥协来寻求问题的解决之道。虽然格鲁吉亚梦想党的执政在一定程度上压下了这一问题,但距离真正解决这一问题还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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