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好东西》靠什么赢得炸裂的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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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好东西》靠什么赢得炸裂的口碑?

电影《好东西》靠什么赢得炸裂的口碑?

作者|陈碧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很多女生聊天聊到男人时,多以这样的评论作为结尾:“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好东西》里的歌手小叶可不这么看,她喜欢谈恋爱,她说“男人还是挺好玩的”;并且,“如果能让你开心,那就是好东西”。另一个大女主单亲妈妈王铁梅则说:“这个世界上哪件事不比男的重要?” ——少聊男的,多想正事;“我们就是课间十分钟的关系”——结束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电影里出现了各种“东西”:无论女性、男性,被物化之后都是“东西”。这种表述就一定是不堪的吗?女性已经被物化太久了,男性也试试被物化、被当成“东西”的感觉如何?不论男女,都可以跳脱出原来的价值体系,不去评判,而去关注“东西”本身,就会发现“真的挺好玩”。这就是我打开这部电影的方式。

它的英文片名叫做Her story(她的故事),如此简单直接而又轻松明快,从女性视角点评了女性主义、男色消费、单亲妈妈、传统性别分工、母职绑架等议题。电影用了女性最熟悉的交流方式,在沙发上端着酒杯,在餐桌旁吃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生活慢慢地呈现出“好玩”的样子。

属于女性导演的时代来了,我走出影院的时候这么想。二十年前,小妞导演徐静蕾只能拍《一个陌生女性的来信》而已;也只是按剧本的价值观来拍,那纯粹是“有毒的东西”。徐静蕾也未必信那一套,但她没机会创造出自己的叙事。邵艺辉赶上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温和的冒犯也好,剧场里的女性主义脱口秀也罢,她和她镜头下的男男女女都很难被定义。不再受制于所谓的正确和传统,《好东西》确实有些“好东西”和新东西。

性教育:片子里不再都是这样的

先从严肃议题聊起。我们的性启蒙是从哪里来的?据调查,大部分男性是因小黄片而被性启蒙的;而女性,要么被同样的小黄片启蒙,要么被启蒙的男孩启蒙。所以,当无人进行严肃更正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认为片子里演得理应如此。

反对者认为,成年人可以区别幻想和现实,即便色情片中出现暴力镜头,但也只是影像,不会照进现实。其中往往存在倾向性的选择,比如他们会认为男性的性能力被夸大了,但女性的反应是正常的,她们应该跟片子里呈现的一样——“喜欢这样”。

这一幕在电影中也得到了呈现:小马撕破了王铁梅的衣服,王铁梅很生气:“你为什么要撕我衣服,这衣服很贵的,你想撕为什么不撕自己的?”小马有些蒙:“我看片子里都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们喜欢。”

女性主义法学家凯瑟琳·麦金农认为,色情片让女人闭嘴,剥夺了她们讲述自身性感受的机会。色情片教男人把女人的“不”当做“半推半就”,对于说自己被骚扰或者侵犯的女人百般怀疑;把反抗当做羞怯,把羞怯当做邀请。最后还总结,她们“喜欢这样”。

这种性启蒙的后果就是,埋下了对女性控制、歧视、暴力、虐待、侵犯等不公对待的种子。从这个意义上,男人也是被塑造的,他们也活在色情片和父权制的影响下。

如果排除掉主观恶意、强行发生的侵犯行为,会不会有些男人也分不清对方喜欢还是不喜欢,分不清自己是受欢迎的还是被拒绝的,分不清调情与骚扰、风情与拒绝、性和性侵之间的距离?《刑法》可以解决那些恶劣的个案,但职场中、校园里、熟人之间的男女距离,到底如何定义才是安全的?

《法治理想国》栏目一直关注女性议题,讨论过多起涉及性骚扰、情感控制、性侵的案件。我们发现,由于女性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多数时候即使拒绝也并不明显,所以她们往往不是完美的受害人,在揭发或者报案之后容易遭受“荡妇羞辱”或是“百般怀疑”,甚至遭遇“罗生门”。

因此,罪与罚的模式并非不重要,但法律可能并非解决两性平等关系的最佳武器。

要改变男性的认知,要改变社会的认知,需要做些什么? 在本片中,我们看到了积极的回应,女性终于发出了明确的声音。当小马说有的女人喜欢这样的时候,铁梅说我不喜欢。这就是真正的改变。当女人明确说不的时候,她也教会了男人必须正视,否则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电影里紧接着的一幕,才是最具有法律意味的。小马有些委屈地说:“我要是停下来问,不是很破坏气氛吗?”这就经典地致敬了美国加州SB967号法案。2014年9月28日,加州州长签署第967号参议院法案,要求接受州财政拨款的大学和学院,必须在校园反性侵规则中适用积极同意标准。这就是“yes means yes”。在这个标准之下,只要在性行为进行前没有获得女性的“Yes”,就构成了性侵。

在课堂上,我跟学生们讨论强奸罪的核心构成要件时,会讲到从最大反抗说、合理反抗说消极同意说积极同意说的发展过程。

谈及“积极同意”时,我会开诚布公地说这个标准过于前卫、激进,并未被广泛采用。学生们的评价是“确实不现实,破坏气氛”。作为老师,我没有找到有力的反驳。结果在电影里,铁梅的回复很干脆:“气氛只会被不礼貌破坏,不会被礼貌破坏。”在现实中,可能很少有人会这么认真,但导演能把这句略显生硬但很重要的话放到如此关键的时刻,我当时大受震撼。在尊重女性意志这一点上,剧中人的态度比我们的普法宣传更有示范作用。

法律可以惩罚违背意志的性行为,但并不是非要靠法律才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它同样可以通过更大众的影像,比如《好东西》这样的电影进行传达。因此,我希望它的票房更高一点,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幕:女人可以说不,而男人必须尊重。

性和爱:仍不够解放的女性

电影也谈到了性和爱。从女性视角,如果觉得男人好玩的话,大家应该怎么玩?谈恋爱很快乐,但是谈恋爱非得图点什么?需要找一个配得上的人谈吗?配得上的标准是谁定的?一定是奔着婚姻去谈的吗?性和爱可以分离吗?一旦分离,就是物化男性吗?还是女性的性解放又变成了男性对女性的性剥削?

这一系列的拷问,电影里都有;在现实中,我的朋友们也曾经热烈讨论过。我所在的群体是70后,而导演是90后。这说明在传统婚恋观以及道德威权之下,不管老中青哪个年龄段,再强大的女性都难免会被主流价值观所绑架,从而陷入自我怀疑和撕裂。

电影中有多个细节可以看到女性面临的多重束缚与规训。比如,铁梅评价自己和小马之间是“肮脏的关系”、茉莉评价小叶“倒贴”,以及小叶评价小马“配不上铁梅”。这太真实了,真实地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

铁梅结识了鼓手小马,与他建立起一段“课间十分钟”式的亲密关系。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当小马想再进一步的时候,铁梅评价说“这是肮脏的关系”。性要和爱结合,不长久的性就是肮脏的,这是道德威权下被驯化的“好女人”。

但,为什么有人评价小叶是“倒贴”呢?因为她什么都没得到。这个评价的潜台词,就是性行为的女性一方有资格获得回报。有人要钱,有人要爱,有人要承诺,有人要名分。同样的一段艳遇,对于男人可能只是皮带的搭扣松了,对于女人就可能是开启一段亲密关系的机会。一个女人再怎么随便,也不可能像男人一样随便。男人能够最大限度地散播基因,而女人即使目的不是结婚或者繁衍,她们也更为谨慎,这是雌性的本能。所以,才有老话说——“别倒贴”。

邵导很喜欢刻画女人的口不对心。在《爱情神话》中,格罗瑞亚对白老师说,“我很危险的,你不要爱上我”,回头便是对着镜头惨淡一笑。而《好东西》中的小叶,她似乎是清醒的恋爱脑,把爱情当玩耍。但得知男友是个浪子,不准备进入任何一段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就马上开始撒谎自己已经结婚生子,更不可能跟他进入稳定的关系。撒谎拖一天是一天。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关系得以继续。然而,小叶实际仍然感到受伤。可撒谎是她的事,她得一个人去抵抗台面上的道德家。这还不够撕裂吗?

至于小马到底配不配得上铁梅这个问题,认真你就输了。这些匹配标准,不也是雄竞的产物吗?裁判是谁?无论是智识还是收入还是阶层,是肌肉还是暖男,这些都是被塑造的主流的择偶和婚恋标准。用上野千鹤子的话,慕强就是男权社会有毒的东西。别跟他们玩,我们来创造一套新规则!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套新规则会是什么样的,因为它前所未有,但充满无限可能。我们当然有理由期待女性比之前的男性制定出更好的规则,更公平,也更有想象力。

一千种女性的生活想象:建立新的游戏

有人说,本片就是讲述一个单亲妈妈和一个恋爱脑女生的故事。我不这么看。因为导演的视角并不只停留在这两个人身上,她着眼的是女性处境。

讨论女性处境,必须考虑交叉性。当我们说交叉性的时候,可以体现为这个人的多重身份,比如王铁梅,她既是茉莉的妈妈,又是需要性的女人,还是职场上无性的管理者。但交叉性,更重要的是必须关注差异,要去关注同时具备这个特性的其他人群,超越教育水平、收入水平、城市乡村甚至性取向。

因此,当我们讨论单亲妈妈的时候,除了片中的王铁梅这样能把孩子管好,也能把事业干好,还能顺便帮助身边的人的大女主,还有那些压根儿不懂上野千鹤子的连抚养费都成问题的单亲妈妈,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单亲妈妈”——“因为不被看见的,还谈不上重复”。

当我们讨论小叶这样的年轻恋爱脑时,现实中还有被爱情小说毒害的的粉红女孩、家暴环境中长大的内心缺爱缺安全感的女孩、被人性骚扰而不敢反抗的打工女孩……

在单亲妈妈和恋爱脑女孩之外,还有一千种女性的面貌。如果只关心自己最熟悉的群体,我们的目光就太狭窄了;那么,本片就只迎合了有一定精英色彩和小资情调且关注女性主义思潮的都市男女,所有的叫好可能都只来自同温层效应。也许本片就只帮到了有限的女孩,her story就无法变成our stories。

所幸邵导在片中进行了回应,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是我们应该关心的。导演借王铁梅的口说出:“老强调女性悲惨叙事,不利于改变女性处境。而变成谷爱凌母亲那样的女性英雄叙事,则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属于无效叙事”。

是的,一千种女性的形象,会在电影故事里,在我们身边故事里,作为主角出现。

有人说,电影里的金句段子过于密集,像脱口秀,也像爆款爽文。比如“追忆过去是油腻的开始”,“什么是男子气概?有毒的东西”,“我不打拳”, “男人不是天生的,男人是后天塑造出来的” ,“我正直勇敢有阅读量,我有什么可怜的?”

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都来自餐桌旁妙语连珠的大段对白,导演的语言和思想借由对白完成了表达。通常认为,在故事里进行大段的价值输出是大忌,因为故事要靠细节铺陈。金句会消解故事的冲突,使得人物形象没那么真实。《脂砚斋批红楼梦》比《红楼梦》本身更好看,不太真实的餐桌对话虽然跳出了真实,但会出现一些真实传达不了东西。

比如在电影结尾,小叶对茉莉和玛雅说:“我会好好活着,等你们长大,建立一个新的游戏。”这句话也有点突兀,但很重要。这是个要被高亮对待的句子,它提示我们现在的世界和现在的游戏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当女性试图建立一种新的游戏、新的叙事,它应该是什么样的?

走出影院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本身也许就是新时代的序章。热热闹闹的生活;爱的时候要投入,工作的时候也是;跟孩子平等地讨论各种议题;允许当观众;允许搞砸;允许不够好……

占星师说我们已经进入水瓶时代,而水瓶时代是革新的时代,必须要颠覆打破传统的。一切过去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新的时代里都会逐渐成为过去。女性会用一种温柔、反叛又坚定的方式,书写更有想象力的故事。

希望你观影开心。让你开心的,就是好东西;而我,也为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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